第2章 .21
梅花塢地處偏僻,離城頗遠。
因山路崎嶇,不便乘車前往,阿殷和定王便換騎馬前去,另給隋麗華備了匹馬,如松被定王抱在懷裡。三匹健馬出城,後頭二十餘名侍衛跟隨,在雪地上迅速馳過。
抵達梅花塢的時候,已近晌午。
這附近少有人至,別說農家酒店,就連山中獵戶都不見幾戶。
好在隊伍中都是身手矯健的侍衛,分了一撥人去打野味,剩下的生火煮酒,不過小半個時辰,火堆之上的兔肉已滋滋冒出油來,香氣四溢。眾人酒足肉飽,熄了火歇息片刻,定王目光落向梅林,神色漸漸沉鬱,站起身來,默然行去。
天色尚且陰沉,風貼著臉頰刮過,冰涼入骨。
阿殷方才被火烤得暖和,這會兒火散風來,便覺身上涼,忙繫緊斗篷。見定王似是要獨自入梅林的樣子,便攜著如鬆起身,叫了聲「殿下」,帶了他的斗篷疾步過去。定王在雪中駐足,瞧見如松時稍稍回神,將他的小手握入掌中,向阿殷道:「我進去走走,你帶上侍衛,別走丟了。」
聲音低沉,眉目冷峻,即便隔了數年,他的眼底依舊有冷意凝結。
「殿下想一個人走走也無妨,只是天冷——」阿殷也不去打攪他,將斗篷展開,稍稍踮腳給他披在肩上,又細心的系好。定王垂眸看她,冰天雪地之中,她呼出的氣散做薄薄的白霧,指尖不慎掃到他頸間,冰涼。
定王有些詫異,握住她的手試了試,彷彿觸到冰雪。
這梅花塢中寒梅早開,積雪甚厚,比京城中要冷上許多。
定王不自覺的捧起阿殷雙手哈了口氣,遂解下披風給阿殷披上,「我耐得住。往北走兩里地,有個雪亭,逛累了就過來。至於麗華——」他掃一眼不遠處的隋麗華,叮囑道:「她畢竟不會武功,此處又偏僻,多派幾個侍衛跟著。」
「殿下放心。」阿殷點頭,看定王高大的背影牽著幼小的如松走向梅林深處,嘆了口氣。
旋即,就聽背後有人道:「我還以為表哥會帶你過去,誰知只帶了如松。」
阿殷回首,看到隋麗華臉上分明添了戲謔笑意。
「我剛到京城就聽說了你的故事。」隋麗華也不帶任何稱呼,伸手往梅林一指,「進去走走嗎?」
阿殷並未則聲,抬手比個手勢,叫幾名侍衛遠遠跟上,遂朝隋麗華頷首,往梅林中走。
隋麗華緊隨其後,緩步行於積雪之上,「聽說去年你還只是個侍衛,跟著表哥去了趟西洲,立了不少功勞。活捉了突摩受封四品官,又在大悲寺深入虎穴,博得皇上讚賞。這些故事聽起來,確實叫人佩服。」
「過獎了。」
「不過——」隋麗華立馬轉折,「你可知道表哥多年未娶,為何單單接受了你?」
「哦?」阿殷眼底浮起笑意,看向隋麗華,「難道表妹知道?」
「表哥與我姐姐年歲相當,小時候定王表哥不與旁人親近,唯獨我姐姐是個例外。姐姐從小就性子頑皮,又聰慧過人,做了再過分的事,表哥也不曾責備過。我聽母親說,從前姑姑甚至動過心思,想把姐姐娶給定王表哥,後來為了避嫌作罷。」
「隋小將軍確實風姿出眾。」阿殷哪聽不出隋麗華言下之意,也懶得虛與含笑,只將其掃了一眼,「表妹比起她來,似乎也失之柔弱了。」
「我自是不能與姐姐相比,倒是側妃殿下有幾分她的影子——」隋麗華依舊不忘阿殷身份,眉目含笑,彷彿喟嘆,「難怪表哥終於肯娶妻,也算側妃殿下的福氣。」
阿殷久已察覺隋麗華對她不服氣,甚至抱有敵意,然而聽她說得這樣直白,一時也覺意外。
不過這些事上爭氣鬥狠,實在沒什麼意思。
阿殷只睇她一眼,將肩上披風攏了攏,淡淡道:「表妹說完了?若沒有旁的話,我便去那邊瞧瞧。」
這般輕飄飄的語氣叫隋麗華有些惱怒,如同使力擊出的一拳撲空。
「我去找表哥!「隋麗華面上笑意終於維持不住,「側妃殿下既有閑情,就慢慢逛吧!」
阿殷只笑了笑,心中訝然——
她是真的沒想到,隋鐵衣磊落英豪,那樣爽利出眾,她的妹妹卻會是這般模樣。
在北庭時阿殷曾見過隋彥,也聽過不少關於隋家的故事,知隋彥治軍嚴明,於兒女教導也頗嚴格。譬如隋鐵衣、隋誠、隋謀跟在他身邊,隋鐵衣的大名自不必說,兄弟二人也都已是能獨當一面的小將。倒是這隋麗華因身世而被偏疼,未往沙場去歷練,只在京中嬌養,請了大儒來教導讀書,甚至為讓她修習書法,特地將她送到南郡。
誰知嬌養出的會是這般性情?
定王說隋夫人待隋麗華很好,就是這麼個好法?
父母之愛與寵溺放縱,畢竟有所不同。
阿殷覺得,這事挺有意思。
*
紅梅白雪是天然景緻,阿殷去年隨定王在外,沒能賞梅,這回出來,自是盡興賞玩。
塢中梅樹綿延起伏,置身其中望過去,近處枝椏橫斜,遠處則是滿目紅霞。
此處少有人至,雪面上除了偶爾有鳥兔爪痕之外,再無他跡。她在梅間自在游賞,過了約兩炷香的功夫,才朝定王所說的雪亭而去。
雪亭之中,定王臨風獨坐,正在給如松講崔忱當年的故事。
如松將雙臂趴在定王膝上,仰頭聽得正入神。
他自出生后就未見過父親,家中人口雖多,能跟他將父親英勇故事的,卻只有定王一個。崔家二老經歷喪子之痛后,便極少提及往事,即便疼愛如松,也不會自己去揭舊日傷疤。秦姝雖知曉一些,卻也只限於京城之中。唯有定王與崔忱自幼相識,從幼時同伴到年長后的軍中同袍,兩人同生共死過許多回,於崔忱的英勇膽氣感觸最深。
說出來的時候,也更觸動人心。
即便他只是眉目冷峻,平靜的講述往事,不加任何渲染的故事也聽得如鬆緊張崇拜不已,小拳頭緊握。
幾十步外的老梅背後,隋麗華佇立雪中,手足凍得有些發僵,卻不敢上去打攪,只將目光落在定王背上,一錯不錯。
忽見有道墨色的身影進了雪亭,隋麗華微怔,看清那是披著定王斗篷的阿殷。
她彷彿是從遠處踏雪而來,卻幾乎沒發出半點動靜,亭外積雪甚厚,她走過去時,竟似未留下什麼腳印。
隋麗華雖聽說過阿殷武功不弱,瞧向那幾乎沒有變化的雪地時,也自詫然。
隨即,她看到定王起身,沒有半點被打攪的怒色,反拉著阿殷坐在身邊,繼續同如松講故事。
隋麗華抬到一半的腳,終於無力的踩了回去。
她很清晰的記得,定王每回來梅花塢的雪亭獨坐,都不許人打攪。前年冬天她偷偷尾隨過來,見山中風冷,壯著膽子,輕手輕腳的過去想給他送件大氅時,卻被定王冷著臉回絕。他當時還說……言猶在耳,那種尷尬羞憤亦在心頭。哪怕借著修習書法的名頭去南郡躲了將近兩年,依舊未能沖淡。
隋麗華的手漸漸在袖中握緊。
如果定王還是跟從前那樣拒人千里之外,她也能夠寬慰自己,那是他性情使然。
可他現在竟然娶妻了,還是個出身那樣卑微的女子。他待旁人依舊如從前冷淡疏離,唯獨對她……
憑什麼!
*
阿殷與定王出了梅林,就見隋麗華已然回到侍衛附近,折了枝紅梅在手,站在那兒等他們。正值如花年華的姑娘,銀紅斗篷襯著紅梅白雪,確實很好看,哪怕阿殷心裡稍存芥蒂,也覺那畫面頗為順眼。
隋麗華面上依舊是如此的甜美笑意,將梅花舉了舉,「表哥,我給姑姑折了梅花,好看嗎?」
「不錯。」定王瞧過去,很中肯的評價。
「姑姑說我的眼光一向不錯。」隋麗華頗為自得,湊上前來,將紅梅托在面前,襯著姣白肌膚,是仰望定王的姿態,「只是我騎馬不穩,怕顛壞了梅花。表哥幫我拿著,回城送給姑姑好不好?」
「母妃在宮中,必定也想念宮外梅花,你擇日送去就是。」定王順手接過梅花,未待隋麗華道謝,手腕微揚,紅梅已飛向近側侍衛手中。
「不許顛落梅花,回城還給麗華。」定王吩咐過了,單手抱著如松飛身上馬,旋即看向阿殷,「走嗎?」
阿殷一笑,足尖點地,斗篷隨之飛起,如墨雲般落向馬背。
「駕!」阿殷手中韁繩抖動,挑眉往定王瞧了眼,便即如箭竄出。
定王招呼一聲,緊隨其後,剩下的侍衛等隋麗華上馬之後,也忙跟在後面。
回城時,天已向晚。
隋麗華心緒頗差,進城后自侍衛手中接過紅梅,便以受涼為由告辭。定王吩咐兩名侍衛護送她回去,又將如松交給隨行的蔡高帶著,妥帖送回崔家,他也不急著回府,卻帶著阿殷往呼家酒樓去了——
酒樓里的菜色在京城極負盛名,有極好吃的酸筍雞皮湯和上等酒釀。
這頭隋麗華回想今日之事,越走越是氣悶,回頭瞧兩個侍衛還緊跟在後,心中愈發懊惱,當即冷聲道:「都回去,不必跟著。」
「殿下吩咐務必將……」侍衛知她身份,也看得出她眉目中的不悅,稍露猶豫。
「京城裡能有什麼事!」隋麗華正欲作色,轉念又強壓不悅,只吩咐道:「我還有事要做,你自回去復命,殿下不會怪罪。」說罷,豎眉怒瞪。兩名侍衛可不敢惹這位驕矜貴女生氣,況此時街上還有兵馬司的人,料得不會有宵小之徒冒犯隋麗華,只好拱手告辭。
待兩人走遠,隋麗華怒容才漸漸壓不住,手中緊握紅梅,強忍著驅馬走了兩步,終究揚手,將那紅梅重重摔在道旁樹榦上。
嫣紅梅瓣立時散落,梅枝落入道旁渠溝。
隋麗華憤憤的盯著那殘破梅花,胸膛起伏。
旁邊忽然有輛華蓋香車停下,精緻華麗的側簾捲起,有人自側窗望出來,若有詫異,「隋二姑娘?」
隋麗華聞言轉頭,未及收斂怒容,便詫異道:「公主殿下?」
金城公主坐於香車之中,吩咐人捲起車簾,招手叫隋麗華近前,盈盈笑道:「這是誰惹你生氣了?拿這梅花撒氣。外頭風冷,看你凍得臉都紅了,進來避避。」
隋麗華忙行禮道:「不敢驚擾殿下。」
「這算什麼驚擾。看你應當是才從城外賞梅回來,我今日原想出城賞梅,奈何有事耽擱,不如你說與我聽聽,權當出去賞玩過了。」她是永初帝長女,帝后的掌上明珠,自是強勢慣了,也不待隋麗華答話,便吩咐隨行的侍婢,「去前面煙波庄。」
煙波庄亦是京城名樓,以金裝玉雕,菜色名貴而著稱。
隋麗華眼見車簾已然落下,沒了辭謝的機會,只好策馬避到道旁,隨車駕行了片刻,跟著金城公主進入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