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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柔那勤學的程度,有時候令國師都覺得,她魔怔了。然而她一頭撲在書上,總比她一頭撲在白鳥營上好。而且他如今很忙,也沒有更多的時辰陪她。
一晃八月,涼風忽至,炎夏褪去,到了白露時節。
駐紮在武陵地區的朝廷趁著天氣放晴收割當地晚稻,抽調民夫騰運糧草,修造船隻,為攻打牂牁做準備。而雲南方面|操光的軍隊補給跟不上,時間一長,更加無以為繼,只得暫時撤回牂牁據守。
顧柔照舊在行轅里讀書習字,除了寶珠和銀珠等侍婢成日陪著,便很少能夠見到外人。不過,這世上也彷彿缺她一個不缺,一開始白鳥營內還會有人問起那個眉眼清亮的小姑子哪裡去了,如今已無人再問,畢竟像這樣時刻冒著風險出任務的斥候營,減員乃是常事。
不過,也有人會百折不撓地問起,比如像祝小魚這樣不通人情世故的,三天兩頭纏著孟章問伍長什麼時候回來,煩得孟章見到她到處躲。
這日,祝小魚沒見著孟章,卻在出任務的路上遇見冷山,冷山剛從外頭帶人回來,活捉了敵方的一個斥候,祝小魚興奮地追上前:「冷司馬,俺們家伍長啥時候回來?」
冷山張了張嘴,剛要開口,邊上的老兵們便道:「快閃開!沒看見將軍受傷了么,快送軍醫!」
祝小魚一怔,這才發現冷山衣服上全是血跡,驚道:「冷司馬,您受傷了!」能教他傷成這樣,敵方著實厲害,再一看,老兵溪汝光居然從後頭讓擔架抬著回來的。
冷山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同士兵們一起走開了。
顧柔仍然堅持看書,不過,偶爾也去孟章那裡打聽情況,她聽說部隊在西南前線和操光的軍隊發生小規模的對戰,將士們有些死傷,心裡擔憂。過了兩日,她見寶珠等人拿了一堆士兵的衣裳回來縫補,以為後勤支援,便也加入到她們當中去。
院子里秋高氣爽,顧柔和寶珠幾個姑子們補衣裳,偶爾也會互相比賽誰的手腳麻利,一輪比賽完,寶珠最快,顧柔第二,銀珠第三,銀珠不服了,連聲道自個拿到的那件最破爛,下一輪要挑件容易的。
銀珠拿起來一件,道:「你們瞅瞅這件,爛成這般,還怎麼補,不如讓兵曹處重發一件新的得了。」
顧柔望去,原本臉上還掛著笑容,忽然間便笑不出來了。原來那件兵服上頭有飛鷹紋綉,正是白鳥營的兵服。她連忙搶過來看,想瞧一瞧這件衣裳是誰的,在裡層發現一個「冷」字。
顧柔驚呆了,冷司馬,他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
顧柔若有所思放下衣裳。「哎,小柔,你上哪兒去?」寶珠和銀珠在後頭追問。
「我去隔壁找孟章,馬上回來。」
孟章還在院里脫了靴襪看腳底的水泡,他今日又跑了一天,剛剛去軍醫處看過冷山回來,石錫還帶了沈硯真給冷山看診,言說沒有大礙,孟章這才放心回來,剛喘得一口氣,就聽見外面有人匆匆而入。
孟章一見是顧柔,趕緊穿好鞋襪站起來,同她打招呼。
顧柔面色焦急,劈頭問他:「冷司馬他傷得重不重?傷哪裡了?」
孟章一愣,心想消息怎麼穿得這麼快,顧柔見他這番遲疑,還以為冷山出了大事,愈發著急。孟章趕緊道:「不礙事,肋下讓人刺了一劍,其餘都是小傷。」
顧柔不大信,她瞧見那件血跡都洗不幹凈的兵服,心都揪住了——以冷山的機警和老練,能把他傷成這樣的對手,定然不可小覷。「他怎麼受傷的,又親自出任務了?」
敵方鐵衣斥候的事,國師有過囑咐,不許透露給顧柔半點,孟章可不敢在這個時候作死,連忙打哈哈道:「沒事,論本事,咱們白鳥營他頭一份,你還信不過他么?都是小傷,我剛看他回來。啊,他還活捉了對方,誰能真正傷了他呢?」
顧柔鬆一口氣。沒事就好。「那,我想去看看他,孟軍侯能否幫我帶個路。」
孟章為難:「這可不成。這這這……」
他曉得顧柔這個姑子的性子是有些倔的,急於找個借口推搪過去,可是一時半會居然想不出什麼好借口來。
不過這會兒,顧柔反倒自己放棄了這個要求,挨著石桌凳坐下,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不能帶我出去,這為難你了。」
孟章鬆了口氣,也坐下,讓人沏壺茶過來。等茶的工夫里,顧柔問他:「孟軍侯,我有件事一直想問,是關於常玉這個人的。」
孟章又是一驚。她怎麼突然提起常玉來,她又從哪裡聽來的常玉?
「我想知道常玉是怎麼死的。」
顧柔眼神急迫,抓了抓孟章的臂彎。
提起常玉這個人,孟章自也有些唏噓。沒有人能忘記常玉,他留給人的印象太深了,天賦英才又匆匆離去。
茶來了,孟章先給自己倒了杯,一口牛飲喝掉,長長嘆氣:「常玉他,可惜了……」
……
不知不覺過了用飯的時辰,顧柔從孟章院子里回來,一路心神恍惚。
腦子裡還回想著孟章說過的那些話。原來,常玉竟是那樣一個結局,他進入白鳥營之後思考得那麼多,卻最後選擇了一條與初衷截然相反的道路。
如果放在平安的盛世,也許常玉才華會令他成為一個很優秀的人,無論是讀書出仕賢者,還是嘯傲山林隱士。可是他選擇了戰場,在那個每做一個決定都來不及過多思考,間不容髮的時刻,他選擇向死;並且,也沒有給殺死他的冷山別的選擇。
冷山殺了他,別無選擇。顧柔想到這裡,突然想到那天在角樓上他對自己說過的話:
——如果你逃跑,我也一樣會殺了你。
不由得一驚。
她眼前又一次浮現冷山的那個眼神,絕望、凄清、深沉、溫柔……飽含著痛苦和複雜的情緒。那是為了常玉,他一定沒有忘記過常玉。
孟章道:「常玉以後,他再也沒在人前表露過他的痛苦了。」
是的,更多的時候,他學會藏在心裡。
顧柔怔怔地回想冷山過去的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動作,直到今時今日,她才發現他的那些細微之處,似乎都飽含著一個人對於過去的負重和沉痛。
她想得出神,直到院里的梧桐葉飄落到她跟前,她伸出手,接住了——秋日的陽光帶著微涼,與夏日截然不同的感受。僅僅是一個夏天的白鳥營生涯,已經讓她刻骨銘心;更何況,冷山在那幾乎度過了半生。誰能忘掉呢?
……
顧柔把冷山的衣服拿回來補好了,在破損的肘關節處,特地加固了一層,以防下次磨損。
她照舊像籠中鳥一般,看著官邸外面的世界。好幾次,在她看不見的角落,國師看著她立在行轅外的街道上出神,看白鳥營的士兵經過,怔怔發獃。
「伍長!伍長!」祝小魚在隊伍里拚命地沖她揮手,顧柔也用力揮手,她開心地笑,眼淚卻湧出來。向玉瑛跟著隊伍目不斜視,手卻悄悄抬起來沖顧柔揮了揮拳頭——那是一個她們約定好的手勢,做成了一件事,互相碰一碰拳頭。
領隊的冷山照舊走他的路,他看起來一切都好,傷勢也不明顯,很精神,顧柔遠遠望著他,他好像沒看見顧柔。
顧柔在手札裡面寫道:我很想他們,很想很想。
她以為自個忘了白鳥營,其實一直沒有。
有一日,國師與眾官將議事後,得有餘暇,同治中岑隨一起參觀他的藏書,岑隨雖然是雲晟那一頭的人,但他也是個讀書人,而且治學廣泛,談吐很有意思。國師交人素來無論親疏,而岑隨也覺得這位來自國觀的大宗師,並沒有恩師雲太尉口中說得那般專橫跋扈,兩人皆有種言語投機之感,便邀請國師來家中小坐。
用了一道茶的工夫,岑隨命人把收藏許多年的各類藏書都取到客堂,以供國師參看。
岑隨介紹道:「其中一些法家經典,乃是孤本,乃前朝武陵地區的大賢何雍收藏整理成集,下官的祖父與他有交情,何家後來落難,祖父出手襄助,何老前輩為了報答,便將此書交託給祖父。下官得到這些書簡之後,又重新命人抄錄,分門別類裝訂成冊。」說罷笑一笑道:「聽聞大宗師精研道家兵家陰陽之術,想不到對此類法家藏書也有興趣。」
國師半蹲下身,他倒是並沒有在那看岑隨介紹的書,只是按照對顧柔的了解,從中挑選著她可能會愛看的幾捲風俗志。一面漫不經心道:「岑治中,本座聽聞你是承熙三年的太學生,甚察多辯,有鄧析遺風。」
岑隨聽了心裡一驚,春秋的鄧析乃是法家先驅,卻又因為欺愚惑眾,得了荀子一個「不可以為治綱紀」的評價。大宗師這會兒把他比作鄧析,究竟是何意啊?一時間心裡七上八下,不知如何作答。
於是,岑隨笑著揖道:「下官愚鈍,豈敢同法家先賢比肩。」
國師挑揀著書簡,已經拿了一卷在手中,淡淡道:「你對戰事早有預料,卻隱而不報,報只報一半,這等模稜兩可,中庸之道,確實倒不似法家風範。」
岑隨冷汗涔涔:「大宗師,誤會了,下官一聽戰事起了苗頭,可是立即……」他本來想說立即修書給了太尉雲晟,可是他突然意識到不能說,否則便連恩師也一起出賣掉了,延誤戰機本來就是一連串人的的責任。他只好閉口不言。
國師抬頭,目光疏冷,淡淡朝他一瞥:「立即上報了是不是?你以私人名義修書給雲晟,卻不奏表上報朝廷。你明知這封信有可能不會引起他的重視,豈非報只報了一半,你藏私。」
岑隨見他揭破,秋涼的天早已汗流浹背,起身恭拜道:「大宗師,下官該死。」
「該死倒也不至。只不過你為了不得罪上峰楊琦,搖擺於國家利益和私情利益之間,結果你選了一種中庸的做法,哼,倒是圓滑。責任追究起來,拿到信箋的雲晟替你擔大頭。」
岑隨的小九九被他一一點破,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雙膝一曲,跪下磕頭:「大宗師,下官真真該死!我千不該萬不該,為了自己那點小小盤算,藏私於己。」
「你的書收藏得很好,學問也做得很透,」國師翻閱他的書到,「不過,本座是不會因此原諒你貽誤戰機之罪的,為學而不能為用,治法卻不能無私,這些經典,你大概需要重頭再讀了。」
「下官無知狂妄,下官該死。」岑隨想哭。
國師道:「貽誤戰機這筆賬,本座先在你頭上記著,從即日起,著你替代楊琦,總領武陵郡一切事務。等平定雲南之後,你的功過一起算,屆時再論賞罰。」
岑隨驚呆了,眼淚憋在框框里,要出不出地,抬起頭來:
國師說了那麼一通,原來竟然是要賦予他郡治的實權?
「武陵太守楊琦玩忽職守,於戰事不察,於政務懈懶,開戰之後,又連番進退失據,導致各縣失守;本座已上稟朝廷褫奪其職,由你暫代。」
——原來竟是把尸位素餐的楊琦扯了下來,把他提了上去!
當岑隨意識到這是一個陞官立功的大好機會時,他瞬間又是另一番新感受,他早就厭煩膩煩在楊琦這個無能蠢材手下當差了,盼了多少年,號稱恩師的雲太尉沒能給他的東西,一夕之間從國師這裡幾乎全部到手。竟然有種恍惚的不真實感。
他激動的心情難以言喻,磕頭拜謝道:「謝大宗師,下官一定鞠躬盡瘁,戴罪立功!」
國師不置可否,他書冊挑揀完畢,就兩卷,多了怕小姑娘看不完,握在手裡,沖岑隨晃了晃:「那就跟岑治中借閱此二卷了,隔日必定歸還。」
岑隨急忙道:「大宗師您請便,借多久都成,不必急於歸還!」別說是兩卷書了,就是兩抬金銀財寶,也無法回饋他今日所獲之利。
國師起身來,將書卷夾在腋下往外走,岑隨急忙在後面恭送,經過垂花門時,國師看見外院中有一棵高大的銀杏古樹,葉子已經黃透,正順著風片片飄落下來。他一時駐足凝望。
岑隨也陪他仰頭看,心想,大宗師該不會是喜歡這棵樹罷?倘若真是如此,就是連根挖起也得挖出來給他送去。
「岑治中。」「下官在。」
「假使你有一隻鳥,你極是歡喜她,然你將她寵著,她卻不歡喜;你將她放飛,你又不滿足。你當如何。」
岑隨愣了一愣,看向國師。只見他仰目眺望,沉靜優雅,清冷麵龐似透著一股淡淡的惆悵。
以岑隨待人接物的經驗,國師這番話必定另有所指。他本是睿思巧辯之士,多少能猜度一些國師話里的深意,便忖度地回答道:
「以大宗師這般造化脫俗之人,難道便不能令這隻鳥去而復返?人初生時不知世事險惡,有時人看那山,不過是空中樓閣,海上宮闕,待它飛去海的一段見識天高地廣,大抵才會想起主人家的好罷;倘若它想不起來,這等鳥兒,不要也罷。」
這番話說出口,果然,令國師驟然收神,他回頭,淡淡看向岑隨一眼。
岑隨恭敬地揖身,將頭埋低。片片銀杏黃葉飄灑院中。
放飛她,讓她走嗎……
國師陷入了深思。他不是不知道禁錮的專橫與殘忍,可是有時候他寧可囚禁她一輩子,也不願意她飛向外面,折斷了翅膀。倘若失去了她,他承受不起那份孤獨。
夜裡,國師將從岑隨處借取的風物誌給顧柔,她果然很喜歡,捧讀愛不釋手,甚至央求他晚一些熄燈,讓她多讀一會兒。
國師原本是想答應的,他躺在一邊,看她坐著讀書的側臉,清麗美艷,帶著求真和痴迷的眼神……他的眼神也漸漸變得同她一般痴迷。
他忍不住了,伸出手拿掉她的書,把她壓在柔軟的床被中。此時秋涼天氣,床被添厚了,格外鬆軟和舒適,將兩人柔和包裹。他抓住她的手,同她十指緊扣,開始淪陷。
他們之間越來越契合了,不需過多言語,便能尋得對方最心顫的位置,他一遍遍親吻她的臉頰,他的小姑娘還是很愛哭,難受也哭,舒服也哭,彷彿是水做成的,每一次的擠壓,都能從她身體里壓榨出一部分汁水,她整個人溫暖濕潤。
「卿卿。」他撫摸她的小臉。「大宗師,我害怕。」「不怕,有我在。」「我害怕……」
顧柔痛快放肆地在他懷裡哭,他說過,在他面前,她可以盡情地哭泣。她近乎狂亂地擁抱他,語不成調:「我害怕有朝一日,您發現我不過是一具……空殼……」
「你不是。」他的小姑娘,有血有肉,有心有魂,沒有一件是他不想要的。他強力地促使她去感受她的存在,賦予她一些東西。
最終,她倒在他懷裡,終於放聲哭泣:「你知不知道像我這樣一個人,想要跟上你的腳步是多麼的難。我好害怕啊,我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大宗師。」
她大抵是無意識地說了這句話,然後精疲力竭地昏睡過去。然而這句話,卻使得他徹夜難眠。
——他突然覺得,她已經不是他一個人所能擁有的了。她的心臟如同漩渦,在瘋狂吸納更多的細流,她拚命尋找著一個真正的靈魂,重新裝填心靈,打破肌體,重塑骨骼,在痛苦中反叛,在痛苦中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