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2.5
147
此刻,庄氏所在的吊腳樓中,左右弟子被屏退到門外,室內屏風后,傳來細細的水聲。
庄氏用木瓢舀了一勺溫水,輕輕澆於顧之問的後背。
白皙的手指替他輕輕搓洗甲香,聲音蠱惑地附在男人耳邊,嘆道:「你瞧,這人整理過便是不一樣,你整個人都精神了,就像當年一樣。所以何苦為難自己呢?」
顧之問仍然獃獃地坐在浴桶里,他的鬍子和指甲方才被侍女們修剪過,此刻乾淨了許多。
庄氏蹲在木桶邊替他沐浴,忍不住嫌惡:「顧之問,你少裝瘋賣傻,我還不夠了解你么。」
她這般說著,目光陡然犀利,轉過來盯著顧之問,想看他是否真瘋。
顧之問手裡玩著一顆皂莢,眼裡滿是瘋子的新奇,笑嘻嘻地遞給她:「娘,送給你。」
庄氏不由得惱怒——難道他當真瘋了?她不信,立即從一旁裝滿燙水的小木桶中,舀了一勺朝他後背潑去。
燙水澆在皮肉嘶嘶作響,頓時腫出一大片水泡,顧之問厲聲哭嚎,一下子跳出浴桶,在房中大哭大叫:「娘孩兒錯了,孩兒錯了!」
庄氏越聽越恨,顧之問若是真這麼瘋下去,她的財路可就斷了。鐵衣早就不復生產,這半年來一直靠著過去顧之問調配的藥物余量在跟寧王方面交貨,然而卻已經不多,她也越發焦急。庄氏聲色俱厲,朝他喝道:
「我不管你是真瘋了還是假瘋,今天你女兒來,你若再不交出鐵衣的藥方,我便將她投入葯爐里去煉人油。」
顧之問嗚嗚地哭著,對她的恐嚇不理不睬。庄氏心頭煩躁,思來想去,眼波轉了幾轉,忽然又轉為微笑,沖他柔聲招呼:「你過來,我不打你。」
顧之問見到她如同見了鬼,赤身|裸|體縮在牆幾底下發抖,使勁兒搖頭:「不要打我,打我……」
庄氏失去了耐心,以她這樣的美貌,可不想將時辰浪費在一個又臟又蠢的瘋子身上,她冷下臉,傳喚門外的弟子,命他們替顧之問更衣。
一炷香后,庄氏將顧之問帶入樓下的客堂。
顧柔和沈硯真一早就來此間等候,這會見顧之問下來,卻不由得微微吃驚。
顧之問煥然一新,衣冠整潔,清癯瘦削的面龐好似找回了從前,然而那一夜為亡妻變得灰白的頭髮卻無法再改變,此刻盤在頭上,黑銀錯雜,多了幾分滄桑痕迹。
顧柔見到父親,眼中閃過一絲隱痛,裝作驚喜之狀飛撲過去:「爹!」
嚇得顧之問直往庄氏裙子後面躲,抱住了她的大腿。
顧柔一臉疑問地瞪著庄氏,庄氏虛情假意地笑道:「不瞞姑子說,你母親病逝半年,他悲傷過度乃至如此。昨日我隱瞞你,只因為見你長途跋涉而來,不忍讓你悲痛難眠,今日一併告知,望你能夠節哀順變。希望你勸勸你爹,幫助他早日清醒過來。」
顧柔聞言,抹著眼淚道:「此事早些告知,和晚些告知又有何不同?都已成事實。」
「所以更要珍惜眼前人啊。姑子,你勸勸你爹,讓他快些清醒過來,還有這麼多弟子和事務需要仰仗他來主持帶領,咱們都關心他得很。這些日你多陪陪他,同他說說話——特別是從前的事,看看能否將他的記憶喚回來。」
見庄氏惺惺作態,顧柔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但也只能裝著聽取了她的話,點頭:
「多謝夫人關懷。既然如此,我想搬去父親的住處——不曉得父親如今住所何在?」
庄氏自然不可能讓顧柔住進那個骯髒酸臭的山洞,她裝著滿面慈藹,道:「就讓你爹搬來竹屋居住罷,同你相鄰,也方便有個照應。」
如此,便將顧柔父女置於她的眼皮子底下。
顧柔感激道:「多謝夫人好意。」
「不瞞你說,你父親在的時候,我們乃是至交好友,你是她的女兒,我自然也會將你當做自己的女兒一般疼愛,但凡你在谷中有什麼要求,只管朝我開口,不必客氣。」
庄氏說到此處,假意嘆了口氣,轉向顧之問:「之問,你女兒來看你了。」
顧之問從她腿後面探出半個頭,眼睛眨巴著,滿是好奇朝顧柔看。
顧柔心頭一酸,這回裝不出來,眼淚簌簌直落,她想叫父親,卻又怕驚嚇著他,只能在原地默默注視。
顧之問卻看得膽子越來越大,他蹲在地上朝顧柔左看右看,腦袋不住往旁邊歪,甚至伸出手來,想要摸摸她,卻又不敢。
庄氏見狀俯下身,藹聲對他道:「你想不想跟你女兒走?」
顧之問眼裡光芒一閃,點點頭,道:「慧兒。」「什麼慧兒?」「她像慧兒。」
顧柔的容貌,一半繼承了薛氏的嫵媚艷麗,一半繼承了顧之問的清秀婉和,眉眼更似薛氏,這讓瘋了的顧之問看著很親切。他不住地朝女兒打量,卻又突然露出羞澀畏懼之色,往庄氏身後縮了縮。
庄氏鋒利指甲的手撫著他頭頂,道:
「那你就跟她走,這些日她照顧你,定然照顧得比我好。你去吧。」說罷掰開他扯著自己衣角的手指,將顧之問從地上拖將起來,推向顧柔。
顧柔父女走後,庄氏叫來兩名衛士:「暗中跟著他們,盯死一舉一動,要聽清他們說什麼,尤其要看清楚顧之問倒底是真瘋還是裝瘋。」
……
顧柔陪著父親在谷中住下。
顧之問瘋了之後,雖然心性宛如幼童,但也能感覺得出顧柔對他的照顧,於是便很快同她熟絡了,圍著她前前後後地轉。
「慧兒。」顧之問在河邊采了一朵鮮紅的茶花,遞到顧柔面前。
顧柔接在手裡,沖父親微笑。邊上冷山卻俊眸微沉,冷冷地盯著顧之問。
顧之問口中咿咿啊啊:「慧兒,俏,花兒,戴。」
「啊?」顧柔笑著朝父親露出個詢問的表情。顧之問比劃得更起勁了,手舞足蹈比劃,見她無動於衷,竟將茶花奪回手中,舉給冷山:「戴,戴。」
冷山一愕,問道:「你要我給她戴?」顧之問眼中煥發出光彩,點頭:「戴,戴!」
顧柔微訝,回頭看冷山,只見他沖顧之問微微一笑,轉過身來,借著身高的差距,將茶花從頭頂上方輕輕地放入她的鬢前。
這突如起來的舉動,著實令顧柔驚著了,她忙伸出手,摁住了自己的鬢髮,卻只摸到柔軟香嫩的花瓣。
冷山早已把手縮了回去,對顧之問道:「好了。」顧之問拍手叫:「好看。」冷山便問他:「她是不是生得肖似令夫人?先生還記得令夫人么?先生可還記得自己是何人?」
他這一連串追問,使得顧之問臉色大變,突然捂住腦袋尖叫一聲,顯出極其痛苦的神色。冷山怕他發狂,想要過去拉他,顧之問一下子躲到女兒的身後,把顧柔推向中間。
顧柔攔著冷山:「我爹如今受不得刺激,我想陪他慢慢找回從前的記憶。」
冷山沉吟,只怕當前形勢,並沒有太多時辰可以讓她慢慢來。
但他瞧見她憔悴的神情下壓抑著的那份痛苦,便沉默了,他顯出柔和的姿態,跟在這對父女後面走。
顧柔領著顧之問過了六曲橋,去到有水車的那一邊,沿著河岸散步。
清風微拂,沿岸開滿各色的茶花,草地上蜂飛蝶繞,顧之問的眼睛好奇地追隨著蝴蝶和蜜蜂。顧柔在他身邊攙扶,一面娓娓述說這些年發生的變化——
「爹,你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同阿歡總打架,我嫌阿歡出生以後分走了娘的寵愛,心裡不痛快,每回家裡分東西,我總歸想要拿比阿歡大的那一份。娘責備我,您卻總是護著我,您對娘說,阿歡出世以來,我總是惶惶不安,害怕遭到你們的冷落,所以更要加倍疼愛我,凡事同我商量,教我也做這個家的主人,如此我便會同你們一樣,像寵愛孩子一樣寵愛阿歡。」
「你們走的十年來,女兒雖然不濟,卻終歸陪阿歡一起長大成人了,他現在出息得很,馬上要保進太學做棋士。」
「爹,阿歡也有孩子氣的時候,他十四歲的時候,還總是夜裡哭醒,他說他夢到娘還在,就在後廚給他煮小魚,非要我打開后廚的門給他瞧一眼才肯罷休。您說我還能怎麼辦呢?」顧柔嘆了口氣,繼續道,「我只好帶著他去后廚,讓他親眼瞧見那裡沒有娘,他才失望地去回房去睡……」
「爹,為什麼十年來您連一點音訊都不給我們?或者,帶我們一起來雲南。我有時候常在想,要是您和娘只是出一趟遠門,有一天,還會突然出現在咱們家門口,說是遠行歸來了,那該多好。」
顧柔說著,眼淚怔怔地落下。
顧之問卻早已聽得不耐煩,掰開她的雙手跑向前方。他歡蹦亂跳奔向的,是河邊盛開著的另一片白茶花,他歡快地採摘攀折,在花叢里打滾,同蝴蝶嬉戲,像個興奮的孩童。
「這樣也好,」顧柔喃喃,望著父親的背影,「我娘死了,他傷心難過;他瘋了,就不必再難過了。我寧可他快活地活著。」
冷山立在她身側,不知不覺中,他已褪去了平素的剋制和冷銳,他辛酸又沉迷地俯視她,眼中藏著無法掩飾的熾熱火焰。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方才聽見她自述身世,他真的很想保護她,完成她的每一個心愿,然而卻不知如何給她她想要的一切。
這種無力之感前所未有,竟似溺水般令人窒息。
這時,顧之問興高采烈地跑回來,他奔跑的樣子甚是怪異滑稽,弓著腰,將頭低著往前湊,一頭撞在冷山腰上。
冷山方才看顧柔出了神,被顧之問撞得一下子清醒過來,顧之問高興得把一捧花全部塞他懷裡:「戴,戴!」
顧柔忙擦了眼淚,哭笑不得:「爹,這麼大一束全插頭髮里,我頭還不得成花圃了。」
顧之問興奮得原地轉圈圈:「戴,戴,戴。」
「爹……」顧之問不開心了,賴倒在地打滾:「就要戴,就要戴!」他瘋了之後,整個人回歸三歲小孩,顧柔竟拿他無可奈何。
也罷,顧柔想著,父親養育了她和阿歡十年,那時候他們姐弟也是孩子;以後的日子裡,該是她養父親了。
於是便笑著對父親道:「爹,這是我的一位朋友,可他脾氣不好,您休要冒犯了他,惹他不高興,小心他……」
「好了。」顧柔話音未落,便被打斷。
冷山順手編好了一個花環。全用了白色的山茶花,那花瓣潔白中泛著絲絲暈紅,香味淡雅宜人,正是谷中名貴的花種「童子面」。他將花環往她頭頂一放。
美人初睡起,含笑隔窗紗。那純真無邪的臉,匹配白裡透紅花瓣,已不知花和人孰更美一籌,也不知孰更惹人憐。
顧之問拉了拉冷山的衣袖,小聲怯怯問:「好看嗎。」
他嗯了一聲,悶悶地:「好看。」說罷便扭開臉,走了開去。此刻他需要冷靜一會兒,方才能恢復克制,否則只怕他心中的那道燃烈焰,便要燒穿胸膛。
他一個人走到河邊,掬了一捧水捂在臉上,微涼的河水刺得他稍稍清醒了些,他睜開眼睛,看見自己茫然映在水中的倒影。
河水的波浪搖晃著,他自己看自己,看得很不清晰;便長嘆一口氣。
然而與此同時,橋上有一個人,異口同聲地也嘆出一口氣。
冷山抬起頭來,和沈硯真的目光對上。
她站得不遠不近,在曲橋上,既可以看見師父顧之問,又不至於打攪到那對父女——她原本就是來看顧之問的,卻意外看見了冷山。她的目光里有奚落,有悲哀,也有感同身受的憐憫。
她眼神里的那股子憐憫真令冷山煩躁至極,他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正欲轉身走,忽然看見河面上自己的倒影平靜了。
耳邊頓時閃回過沈硯真那句話來——愛一個人求而不得。
突然間他如夢初醒,折射過去,看那草地上同顧之問坐在一起的顧柔。大概顧之問在用他結巴口吃的語言稱讚女兒,逗得顧柔臉上露出可愛柔情的笑容,那笑容明媚得他不敢直視,心臟乃至全身的血液都在忽緊忽松。顧之問眼尖看見了他,朝他大力揮手,還極其友善地挪動屁股,在女兒和他之間讓出一個位置,示意他快過來坐。
那一瞬,他不得不在心中對自己承認:
——他想要那個位置。
……
夜裡,顧柔搬到沈硯真另一側的隔壁竹屋裡睡,這樣便可以睡在父親顧之問的隔壁。冷山的房間緊挨顧之問另一邊,以便隨時策應情況。
夜深人靜,顧柔聽見隔壁父親發出均勻的鼾聲,放了心,這才呼喚起國師來:
【大宗師,你們還要幾天能到。】
此時,迷林中駐紮的士兵正在不眠不歇地砍伐樹木建造船隻。國師在不遠處的湖邊觀望,聽見她的話,便道:【剛剛將斥候營的人派遣出去。不過,船隻修造最快也須三日,你行事順著那庄菁來,切勿激怒對方。】
【嗯。大宗師,通往藥王谷的河道找著以後,會有一線天的狹窄河段,那裡弓箭手沒法仰射,千萬要小心。通過一線天,兩岸皆有密林,一直順著河流朝中上游,見得一開闊谷底,便是藥王谷到了。不過谷中守軍不多,大概不足兩千,但那一線天上頭的就不曉得了。】
【知道了。】
顧柔忽然想到一事,顯得稍有興奮:【大宗師,這兩日,庄氏要我陪著我爹,幫助他恢復記憶,她是想讓父親重新替她製造鐵衣,看來藥王谷的鐵衣已經停止煉製很久;說不定再過一段時日,寧王那邊也會用量告罄,到時候咱們就不用再面對鐵衣騎士了。】
這對於軍隊而言無疑是個好消息,他聽了卻替小姑娘感到心疼——這對於小姑娘而言,卻是不能更壞的消息了,沒有鐵衣,便無法洗脫罪名,她還要守著一個又瘋又頂著叛賊身份的父親。
突然間他厭惡極了顧之問這人。世間哪有這般不負責任,給兒女帶來一身悲慘命運卻不聞不問的父親?他真恨不得搖身一變,把顧柔身邊的所有角色都替換掉,全部變成他自己,把她從童年照顧成無憂無慮的少女,到溫柔成熟的婦人,再到白髮蒼蒼的美麗老婆婆。
【大宗師,我明日還要陪我爹在谷中走走,他一生最愛我娘,也是為了我娘才留在藥王谷受那肖秋雨夫婦的脅迫……明日我帶他去我娘墳前看一看,興許他能想起點什麼。那我先歇了。】
國師眉頭一皺,這未來的老丈人吧,說良心話他不怎麼待見,然而在專情妻子這點上,倒是無可挑剔,總算還有些可交流之處。他也不想日後逢年過節陪妻子歸寧時,一桌人圍著吃飯,跟丈人大眼瞪小眼,無話可說,互相看不上。
【好,你早點睡,等等,】國師忽又想起一事,叫住她道,【小柔,你同你爹在一起時,多加留意身後,倘若找到無人跟蹤的空隙,便出言試探他,看他怎麼說。】
——庄菁之所以讓顧柔父女重聚,只怕也是想要試探顧之問是否真的瘋了。這個問題,不光是暴躁已久的庄菁,遠在建伶城的寧王連秋上,近在身邊的顧柔和冷山,還是與顧之問素未謀面的國師;所有的人,都想知道答案。
顧柔蒙上輩子,翻了個身:【好,我曉得了,找到機會我就同爹說。】
翌日清晨,顧柔帶著父親走出竹舍,吃過飯食,顧之問昨天在湖邊玩耍久了,此刻受了些輕度風寒,不住咳嗽流涕,沈硯真熬了一碗熱薑湯來給他服下。
沈硯真見顧柔掏出手絹給父親擦拭鼻水,向他一代名醫聖手,竟然落得風寒也無法自治,心中悲傷難言。她背過身去。
顧柔道:「硯真,我想帶我爹去我娘的墳前看一看,不曉得方不方便。」
沈硯真點頭,顧柔陪著父親,這事已經得到庄氏的允許。「你們只管去罷,對了,你等等。」
沈硯真急忙忙地拿了香燭紙錢來。藥王谷與世隔絕,山中雖然食物豐饒,但一些手工的物資卻很匱乏,這蠟燭乃是谷中人雇了挑夫們每月月初出山背回來的,而紙錢,是谷中弟子們採集構皮麻和山根磨成紙漿,自己做的皮紙。
顧柔接了東西道謝,問沈硯真是否要同去,沈硯真婉拒了。她很清楚,在顧家人面前,她只不過是一個外人,她也只要遠遠地看著師父便足夠了。
來到薛氏的墳墓前,顧柔放下竹籃,把香插上,先叩了三個響頭:「娘,女兒不孝,到如今才來看您。」
顧之問在一旁突然安靜下來,目光靜靜地凝視著墓碑上「薛氏之墓」幾個字出神。
顧柔開始一張一張燒紙錢,她同薛氏講述這些年來和顧歡兩人長大的事,講到自己當了母親傳下來唯一的鐲子,不由連聲嘆氣:
「娘,那會我真缺錢得緊,我真後悔把它當掉!如今我不缺錢,反倒再也找不回那顆鐲子。當時我就該再想想法子,只是我太笨,實在沒有別的招數掙錢,又見不得阿弟挨餓,腦袋一熱就便么做了。」
顧之問怔怔地聽著,視線從妻子的墓碑轉移到女兒的身上。
好些年了,他幾乎已經忘了自己還有一雙兒女。他看著顧柔跪在妻子墳前,雙手捂著面孔,無聲又顫抖地忍耐哭泣,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和痛苦,就像一個被死神攫住了雙腿的人,無可奈何又滿懷悲憤地向下沉沒——
他回頭看了一眼,卻看見不遠處監視的守衛,和峻目觀望的冷山。
他立即咬住了牙關,把眼淚吞回去。
有隻紅頭翠毛的鳥兒從天上飛下來,落在一株垂著鬚根的榕樹看著他,人和鳥都顯出形單影隻。
這邊,顧柔正燒最後一片紙錢。這原本是拿來作為書寫的皮紙,也非真正的紙錢,造紙的弟子們匠心獨具,在紙漿上嵌入草葉和花瓣,晾乾后那些花草便永遠地鑲嵌保留在紙皮中,散發出淡淡的清香。顧柔看著火焰將它們吞沒,一切的顏色和香味化為烏有,宛若母親的紅顏易逝。
她站起來,想帶父親離開。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得一聲大叫。
顧之問那一瞬間又好似發瘋,推開顧柔,撲在墳墓上嚎啕大哭:「慧兒,慧兒!」
顧柔心念一動,難道父親想起來了?
連遠處的冷山和衛士們,都側目而來,盯著顧之問看。
哪曉得下一刻,顧之問竟然把手插|進泥土了,奮力刨掘,口中大叫:「慧兒,別藏,慧兒,出來。」竟然是想要將薛氏從墳冢中挖出。
顧柔又失望,又著急,忙去攔著他:「爹,不要這樣,讓娘安息。」
顧之問不管不問,只顧奮力挖掘,顧柔急了,道:「我娘已經死了!」
被暴躁的顧之問憤然推開,顧柔向後趔趄,幾乎便要跌倒。
然而,顧之問卻被她方才那句話徹底激怒,他瘋狂地追著女兒,推搡她,拳頭雨點般打在她手臂和背上:「你害了慧兒,兇手,兇手!」
他這般發狂,把枝頭的鳥兒驚得簌簌飛起。
顧柔一邊向後退,一邊試著去拉他:「爹,我是小柔,爹你看看我!」顧之問全然不管,一路將她逼到岸邊。
負責監視這對父女的衛士在旁看戲,小聲議論:「這老瘋子,害死了婆娘,還要害死女兒。」聽得冷山眉頭一蹙。然而這是顧柔的家務事,他卻又猶豫是否該上前去管。
顧柔被父親推搡,卻不能還手,不留神一腳踩空,人向後仰去。
這一仰,令顧柔的脊椎撞在木輪水車上,她吃痛地彎下腰,衣裳一角捲入了葉輪。
隨著水車輪轉,只聽「酥啦」一聲,褙衣和單衣被一分為二,剩下的一半讓那水車撕掉帶走,捲入了河中。顧柔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顧柔失措,抱住前胸蹲了下去,只余兩根系著心衣的紅繩掛在後脖上,映著白膚鮮艷欲滴。
這情景教那兩個衛士直了眼,皆說不出話來了,只顧貪婪地張望。
冷山早已用輕功一個箭步彈了出去,奔向顧柔的過程中,他脫下披風,到了她跟前,緊緊將她裹住。
冷山心裡對顧之問滿是怒火,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卻見這瘋子老爹早已哭哭啼啼跑開去,伏在薛氏墳前大哭大鬧:「慧兒,他們欺我,欺我!」
冷山只好把顧柔扶起來,他把她藏在披風裡,連腦袋都也用兜帽罩著,不透一絲風,緊緊地擁住:「沒事的。」
她纖細的身軀在顫抖,他意識到逾矩了,想要放開,卻又面對如此脆弱的人無法鬆手。
他只能重複地,以更為溫柔的語調安慰:「沒事的。」
懷中人默了一會兒,有股不輕不重的力道,將他推開了。
顧柔強壓住了哭泣,她垂著頭,沒有去看他。他忙為方才的唐突,朝她道了聲抱歉。
顧柔搖了搖頭,輕輕開口,她身體僵硬,似在極力忍耐:「我腳脫臼了,你能幫我坐下么。」
方才她撞在水車的葉輪上,不光撞到後背,還扭傷了踝骨,緊跟著情急之下的深蹲,折的得她幾乎暈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