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八章 兩清
昏黃的燈火拉出一個頎長的身影,燈火搖曳,人影也跟著搖曳,簡潔幹淨的帳子裏全被搖曳的燈火籠罩,竟仿佛一個不甚真實的幻境。
上官陌沒有住進皇宮,也沒有住進之前的太子宮。這兩處一個是他早已厭倦甚至不想再看一眼的地方,一處前些日子才浴了戰火血跡都還沒有被洗刷幹淨。都是鮮血枯骨堆砌的地方,和這個戰場也沒什麽區別。
月魄在給他清洗包紮傷口,他用另一隻傷勢不太重的手托著一本折子在看。藥水衝洗過微微結痂的傷口,有些地方還是鮮紅的顏色,沒有全結痂,隻見他有輕微的蹙眉,卻連哼一聲都不曾有。
帝凰蘇淺在他麵前的時候最會矯情,離了他卻是最堅強冷血的一個,其實他又何嚐不是。在蘇淺麵前各種小性,蘇淺不在身邊,便是最鐵血冷漠的男子。
侍衛撩簾子進來,屈膝一跪,“皇上,上官少皇來了。”
上官陌放下手中的冊子,淡聲道:“請進來。”
上官皓月自帳外進來,一身素淨的白衣,身上略帶了些涼氣,帶得素日溫潤謙和的氣質也冷了幾分。上官陌指了指他桌案對麵的氈毯,“師弟,坐。”
上官皓月點了點頭,盤膝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師兄的傷勢如何了?”
“不過是些皮肉傷,無妨。聽說師弟在牢裏也頗受了些傷,怎麽不好生將養著,深更半夜還出來?”上官陌摸起案上的一把茶壺,倒了一杯茶,推給上官皓月,“師弟,喝茶。”
上官皓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是溫的,已經有些失了香氣,他一笑,道:“死不了,就沒什麽的。比起淺蘿,我的傷算是輕的。倒是師兄,為什麽那麽早讓淺蘿離開?她身上的傷現在不宜長途跋涉的。”
上官陌無奈一歎,道:“如果有辦法,我也不想她離開我身邊。一則,不想她看見我和楚淵刀兵相向,二則,清澤和扶光在戎州城太久了,她也想她們了。”
月魄給上官陌包紮完了傷口,白紗布打了個結,端著血水的盆子走了出去。他將衣裳穿好,衣襟敞開著,並沒有做什麽整理,有些懶散,不似平日裏的嚴謹,“我還要多謝師弟這些日子對蘇淺的照拂。”
上官皓月似自嘲般一笑,“慚愧。說起照拂,該說是淺蘿照拂大家。她無論在哪裏,都是主心骨。縱然是傷得躺在地上起不來,也還記得給別人療傷。”誠然,那個別人就是他自己。
上官陌周身的氣勢立即一凜。他給她治傷的時候,都可以想象當時受了多重的傷,如今即便是已無大礙,聽起來心裏還是覺得後怕。尤其,他恨自己,為什麽那樣艱難危險的時候,不在她的身邊,要讓她羸弱的肩扛起所有。
上官皓月見他臉色突然黯沉,忙岔開話題,“一切都已經過去,雲開月明了。師兄就不要太自責了。”
上官陌淡然一笑,方才的黯沉氣息被隱匿於無形,“師弟此來是為叔父的事吧?”
“也算是吧。”上官皓月無奈地苦笑了一聲,“雖然並沒有什麽立場來請求師兄幫我,畢竟當初我毀約在先,但也還是想厚著臉皮來求一求師兄,對我父皇網開一麵。總歸是一國皇上,冥國上下暫時不能沒有他。”
上官陌溫聲道:“當初毀約也不是你故意的,我曉得那時候你的境遇。畢竟每個人都有無可奈何的時候。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況蘇淺也不會希望你將那件事放在心上,不然就不會讓梁茗回去救你了。至於叔父,我沒打算對他怎麽樣,但是,三十萬冥國軍隊,是不可能完璧歸趙了。”
“這個我自然曉得。多謝師兄。”
“要說謝,也該是做師兄的先謝你。這一生,欠了你良多,又是還不了的。”上官陌歎了一聲。
他說的,上官皓月自然曉得是指什麽。他不想說不用謝那些都是我心甘情願為她做的,眼看他的師兄和淺蘿就要守得雲開見月明了,他不想給他們添堵。
終究,他是個溫潤無害的青年。
說話間,月魄去而複返,看了一眼上官皓月,道:“皇上,小郗帶冥國皇帝到了。”
上官皓月立刻站了起來。
上官陌淡聲道:“請進來吧。”
小郗帶著人進來,大約是沒料到上官皓月在此,臉上略有訝異,但很快恢複常色,道:“見過皇上,見過少皇。”他是冥國人,雖然跟了上官陌做下屬,但冥國仍是他的母國,上官皓月仍然襯得起他一聲少皇。
上官錦被下了禁製,上官陌和上官皓月這樣熟諳此道的人自然一眼就看了出來。上官陌也站了起來,一抬手,一縷指風彈出,解了上官錦的禁製,恭恭敬敬一揖,“錦叔父。”
上官皓月麵色不甚好,屈膝一跪,“兒臣拜見父皇。”
上官錦冷哼了一聲,“我的好兒子!我的好侄子!可真是好!如今寡人既做了你們的階下囚,可擔不起你們這樣的大禮!”
上官皓月麵色一暗,唇角抿起,沒有言語。
上官陌重新坐下,溫淡一笑,道:“錦叔父,師弟,請坐。”
上官錦哼了一聲,“坐不起。”
他不坐,上官皓月自然也不能坐。
上官陌也不強求,悠悠道:“其實錦叔父應該慶幸,三十萬冥國好兒郎,遇上的對手是我,而不是別的什麽人,不然,恐怕錦叔父已經不能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裏了,怕是,錦叔父就成了真正的階下囚了。”
“要殺要剮你給寡人個痛快,這樣羞辱寡人,也太小人行徑了些!”上官錦將頭撇開,冷笑道。
上官皓月頭微微垂下,雙手垂在袖中,袖子輕微地顫動著。他的父皇空有抱負,也有些謀略,但在上官陌的麵前,還是太笨拙愚蠢了些。
“父皇,念在冥國蒼生的份上,您先聽師兄說,行不行?”上官皓月忍不住開口,俊秀的臉上全是愁容。
冥國的未來,真是堪憂。
“還有什麽好說的?再說也不過是丟人現眼。不過,上官陌,你雖然贏了,但用的手段也實在太不光明了些。你也不會比寡人跟榮光些。”
“侄子竊以為,上了戰場,就沒有什麽光明和黑暗,不過都是些殺人的營生,叔父,你告訴我怎樣殺人更光明更正義些?或者,你告訴我,兩方交戰,誰的白的,誰是黑的?”這副論調,和蘇淺平日裏的論調如出一轍,“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才是上上策。扛起屠刀,拿人命來換江山,那才是罪惡的。”
“你一向能言善辯,寡人說不過你,寡人也不想同你廢話。你要怎麽辦,悉聽尊便。”
“叔父先請坐下,咱們慢慢談。”上官陌依然很好脾氣,聲音溫和。今日給足了他師弟麵子。
上官錦在桌案前坐了下來。
“叔父請看看這個。”上官陌將幾張羊皮紙推在上官錦的麵前,微微一笑。
紙上的內容是他今日忍著疼痛用受傷的手臂寫的,雖然字體不及往日風骨,但也算的一手好字。大體內容是,新蘇可以放冥國皇帝離開,但冥國皇帝必須簽署這個互不相犯的雙邊條約。當然,上官錦明白,即使沒有這麽一份條約,他近一段時間也不可能再驅兵來犯,一則冥國陷在這裏三十萬兵馬,國內的兵力也吃緊,二則冥國到中土太過遙遠,興一次兵太過不易,再則,已經再沒有一個絕佳的機會,容他來犯。
“如果我不簽這個盟約呢?”
上官陌淡淡一笑,“叔父可斟酌行事。實在不想簽,也沒什麽的。這樣一紙條約實在沒什麽效用,叔父若真想興兵,一百張一千張這樣的條約也攔不住。這個條約不過是給新蘇的官員和百姓們看的,否則,我有什麽理由放叔父離開?”
“你要放我離開?”上官錦瞧著他,不可置信的模樣。
“我留下叔父有什麽用?難道還指望著叔父能為新蘇出什麽力嗎?”他不會告訴他,因為上官皓月,他才放他回去,他要感謝自己的兒子。因那樣說,隻會挑起他對兒子的嫉妒恨。他本來就已經對這個兒子不滿了。
“但有一樣,士兵們不能跟你回去。”
能放他回去已經算是最大的限度了,他也沒指望還能帶著兵馬全身而歸。
“好,這個盟約,寡人簽。”上官錦一咬牙,狠狠道。
這其實就是個戰敗的恥辱條約。對方雖然沒要他的賠款也沒要他割地什麽的,但對方要了他三十萬精兵強將。
上官錦提起筆,刷刷幾下,在紙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玉璽沒帶在身邊,按手印為證。
“勞煩師弟也簽個名吧。”
上官皓月走到桌案前,俯身拿起筆,毫不猶豫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終於舒了一口氣。這一場為滿足私人權欲的興兵,總算落下了句號。
送走了上官錦,上官陌同上官皓月走回營帳,上官陌道:“這些士兵,找個合適的機會,我會還回去。畢竟他們的家,在冥國,家裏都還有家人。屆時,還需你斡旋善待他們。”
“多謝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