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陰陽合抱
自卑之人往往自傲,可憐之人也必有可恨之處。
玉肌子便是這麼一個自卑且可憐之人,眼見自己在萬眾矚目之下除蠱失敗,數十年來的苦心化為一腔東流,頓時激起他那極度的自尊來。
這便是物極必反,極度的自卑化為極度的自傲。
非生即死,再無寰轉的餘地。
此刻,玉肌子托著雪蓮站在高台上,看著台下那一張張不可思議的臉,突覺心頭是那般的開懷,愜意無比,忍不住地仰天大笑,在這一瞬間,他竟連駐魂於心頭的金花婆婆也給忘卻了,更覺得自己彷彿悟道了。
「哈哈哈,哈哈哈……」爽亮的笑聲盤盪來去。
聽著這笑聲,特蘭阿尼的眉頭卻越鎖越緊,其實,於除蠱一道,她確是天姿聰慧、勝於常人,但這五行蠱毒一旦入體,生生克克又有諸多變化,以往她也只成功解過四毒,這五毒齊下卻未曾試過,所以並無把握。
原本,因她一身修為盡失,又自知青陽心頭只有那李錦蘇,所以便想自行嘗蠱,若是可以解得,也算聊寄心中悲傷,若是解不得,那便一死以報師恩。殊不知,青陽這傻愣子卻竄了上來,不由分說的便嘗了一蠱。而她早知,以玉肌子的心性,若想除那水火蠱毒,那是萬萬不能。於是,她便慢慢下蠱,靜待那玉肌子除蠱失敗。
玉肌子果然失敗,但誰知又另起變數,人心當真難測!
如今,她弱弱的站在那裡,心慌意亂。
這時,青陽卻猶不自知,只覺得那玉肌子的笑聲刮臊無比,當即一拍大腿,喝道:「你個廝鳥,休要得意!阿尼只是可憐你也算是條性命,你卻拿阿尼的好心當做驢肝狗肺!阿尼,快快下毒,讓這廝鳥死得瞑目!」
「你才驢肝……驢肺!」
特蘭阿尼嗔了他一句,倒底不忍說他是狗,轉眼卻見台下已然蟻嗡一片,都在議論著,莫非真如那玉肌子所說,她除不得五毒?
一時間,苗女心中更亂,抹了抹額角的汗水,坐在錦帕中,悄悄抬眼看了下青陽,說道:「你個傻子,我除不來五蠱。【零↑九△小↓說△網】」
「啊……」
青陽一愣,見她臉蛋白裡透紅,直若彩霞伴雲,那額間的細汗便如雨敷梨花,卻又是一幅怯生生的模樣,他心頭驀生一股豪氣,暗想:『她除不來五蠱,卻欲自行嘗蠱,當真是巾幗不讓鬚眉。我是七尺男兒,豈可看她受辱?』心中念頭急轉,手一探,便向那黑蟻捉去。
誰知,特蘭阿尼卻比他更快,捏住黑蟻站起來,朝著三位婆婆各施一禮,說道:「諸位婆婆,若言五行幻化,阿尼自問不弱於他。所以,阿尼有一想,尚且幾位婆婆成全。」
銀花婆婆道:「你且說來。」
特蘭阿尼嫣然道:「眾所周知,蠱中有陰陽五行,今日我與玉肌子較的也是陰陽五行。在座諸位師弟師妹也向來擅於伏蠱,卻弱於除蠱,所以弟子卻生一念。漢人有文斗與武鬥,我苗家兒女自是不輸於他們,何不來場文斗?」
銀花婆婆道:『何為文斗?』
特蘭阿尼捉著黑蟻,環環一舉,笑道:「蠱入人體,變化唯有中蠱者與除蠱者盡知,諸位師弟師妹卻不知。現在既是斗蠱大會,為印證蠱術而弘揚我道,既是如此,莫若請幾位婆婆將五行蠱毒變化一一推演,而弟子再一一言解。如此一來,既可論得高低,又可讓諸位師弟師妹通曉其間關竅,豈不是兩全齊美?」
「甚好!」
銀花婆婆見玉肌子挑釁萬毒谷,心中早生悔怒,當即便道:「我看使得,如此方為斗蠱大會之宗旨,待得來屆,也應當這般,方可弘揚我道!」
「我看卻使不得!」
金花婆婆是何等人物,阿尼一再托避,她便心知肚明,冷冷一笑,朝著銀花婆婆說道:「我等蠱術雖有小成,但卻非盡知陰陽五行,蠱入人體之變化,又豈可一一道清?萬萬不可習那漢人的陋習,以致一葉障目、謬去千里。」
「哼!」銀花婆婆怒目相向。【零↑九△小↓說△網】
金花婆婆嘴角一歪,又朝著血花婆婆,格格笑道:「斗蠱大會傳承已久,諸般規矩早有先祖示下,豈可擅改?姐姐,你說是也不是?」這卻是在說,方才血花婆婆說她不知規矩了。
聞言,血花婆婆面上一寒,不過,既然不是阿尼嘗蠱,她才懶得管青陽的死活,當下,冷聲道:「阿尼,休得多言,你且除來。」
「如今方知,何為捨身我道!」
這時,那一直不作聲色的銀花婆婆的好友,緩緩站起身來,朝著三位婆婆抱了下拳,說道:「湘西與苗域雖是一衣帶水,不分你我,但若論先祖所傳之巫術,我湘西卻是不如苗域,以往白玉京尚不知情由,如今卻已然盡知。」這人身著漢人長袍,頭上卻纏著黑布,一副漢不漢、苗不苗的樣子,不倫不類,不過,言語間卻自有一股氣勢。
見他起身,血花婆婆神色一正,雖未起身還禮,但卻點頭道:「白道友過謙了,苗域與湘西向來不分你我。湘西御屍之術,乃赤魃一脈,不弱於我苗蠱。」
「多謝。」那人微微一笑,坐下。
血花婆婆聽得這人一番話,更是打定主意,催促道:「阿尼,莫再耽擱!」
「阿尼,你且除來!」
金花婆婆微微傾身,注視著特蘭阿尼,眼角餘光卻好整以暇的瞟著青陽,她想看看青陽方寸大亂的樣子,誰知,她卻失望了。
青陽沉聲道:「阿尼,你便除來!」說著,卻「噗」地噴出一蓬血來,直把那台上撒得一片斑斑點點,原是蠱毒已發作。
「你……」
特蘭阿尼心中大驚,只得斜腿坐下,以銀針挑破那枚蛇膽,命他吞了下去。而後,又捏起那黑螞蟻,神情極是猶豫。原來,她方才只下了金、木、水、火四蠱,以金克木、木生火、水克火,火克金,四蠱相生相剋,卻可暫時保得青陽性命無憂。但若是將這土之蟻貫入青陽體內,五蠱即活,生生不息!
「阿尼,青陽命硬,莫怕!」
青陽張著血口,嘿嘿一笑。
看著他的笑容,特蘭阿尼心頭一酸,暗想:『罷了,若是解不得,那,那我便與你一道死了吧。如此說來,你和我也算情衷共死!』想著,臉上又是一紅,也不敢看他,把那黑黝黝的小螞蟻湊到他胸口。
「不是咬舌頭么?」青陽奇道。
「誰要咬你的舌頭來。」
特蘭阿尼含羞嬌嗔,指甲一彈,便見那被挑逗已久的小螞蟻頓時貼住青陽的心口,張嘴一咬。說來也怪,青陽渾身堅若金鐵,凡鐵難傷,但這小螞蟻的一張嘴卻猶勝法寶,竟一口咬破了青陽的胸皮,更趁勢一鑽,深深的扎入青陽心中。
瞬間,金、木、水、火、土,齊齊發作。青陽只覺體內猶若翻江倒海,水來火去,金伐木生,又有厚重之意,由上往下直墜,讓人忍不住的便想趴在台上大叫。而他卻死死忍著,不多時,便見他一張臉不住的變幻,時而赤紅如血,既而冷寒若雪,俄而又是碧綠如玉,漸而再呈土黃之色,最後更是滿臉重金。
眾人眼觀其變,只覺心頭似有蟻鑽蛇噬,又覺背心泛冷,暗自揣摩,若是自己承受這五蠱交雜,怕是經不得三兩個呼吸,便將慘叫起來。誰知,那青陽卻是個硬骨頭,兩眼瞪如銅鈴,卻沉默如冰。
李錦蘇偏過頭去,雙手卻拽成了拳頭,深藍色的裙子下,那一雙精巧的小腳也在輕翹、輕翹。而她的心頭則突生一股怪異,彷彿有一根針扎了進來,且不住的攪動著,漸漸的,額頭的汗珠越滾越多,渾身濕透。
芸姜便在她身旁,忍不住輕聲道:「李道友,你怎麼啦?」
「沒,沒事。」
李錦蘇向來好強,豈會在人前示怯,漫不經心的抹了抹額角,牽強一笑。心頭卻轉著個念想:『莫非,莫非這便是小青侯說的,命運相連,夫,夫妻一體。』想到那個『夫』字,李家大小姐俏臉緋紅,渾身輕顫,美目汪洋。可惜,這羞怯便若曇花一現,轉眼即逝,又化作冷漠。
卻說台上。
特蘭阿尼素手拈針,晃出一道又一道的虛影,在青陽的七竅之處一陣忙碌,頃刻之間,她便已將青陽給圖得花花綠綠,直若唱戲的花臉一般。而那些五行靈物經由青陽,眼耳口鼻舌以及心口而入,便似起到平衡的作用一般,水生則木起,金烈則火盛。如此一來,卻是稍稍舒展了些。
「阿尼,莫怕,放心扎!」
見特蘭阿尼凝針於胸口,神情極為難決,青陽洒然一笑。
「真不疼了?」
特蘭阿尼咬著嘴唇,汗如雨下,指尖的銀針離他的胸口僅有一寸,卻遲遲不下。
「豈會有假?你每刺一下,我都舒爽得緊,直若喝了百壇《桃花釀》一樣!快快扎來!」青陽裂嘴道。
「貧嘴。」
特蘭阿尼眉頭皺起來,臉頰隆起來,嘴角彎起來,心中卻奇:『雖說我在竭力維持陰陽平衡,但這是蠱毒,又非酒來,哪會什麼舒爽不舒爽?想來,是他怕我心生歉意,所以故意哄我來著。唉,他待我,其實,其實也是好的。』
其實,她錯怪青陽了,青陽沒有哄她。說來也奇,五蠱方入體內之時,青陽痛不欲生,待得阿尼調解,痛意漸去之時,舒爽之意又淺淺襲來,恍覺自己的體內正自水生花開,雲起煙霞。神海之中更是又生不同,直若天地綻開,那一種玄之又玄的意念撲將襲來,直欲將人震作木雞。而他腰間的酒葫蘆則在盪著一層又一層目不可視的青光。
如同陰陽魚,咬尾銜頭,圓轉如意。
「最後一針,五行齊下,成與不成,便在此一舉了!」
特蘭阿尼咬著嘴角髮絲,定定的看著青陽,她手中那枚銀針染著五行之物,她要將青陽體內五類蠱毒凝而為一,因為莫論陰生陽起,或是五行相生相剋,終需凝而為形,再化形而解。
「青陽,若是不成,你恨不恨我?」
「自是不恨,青陽命大,死不了!」
「唉,你啊……罷了。」
特蘭阿尼眼睛一閉,持著銀針向青陽的胸口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