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國士無雙(六)
轉眼間,已經十天時間過去。
因為沒有專門的輿圖,鳳岐書院的學子只能靠太陽和樹木的青苔辨別方向,繼續摸索著往前走。這些日子跟著鳳岐書院的史官姓司,性格剛硬迂腐,看不慣學子們的脾氣,和他們多少有些不對付,因此記錄他們的行為的時候要求也格外嚴格,很小的事情就會遭到他痛貶一頓。
但是那是鳳岐書院的學子,勞動服務是家常便飯,夫子拎著耳朵訓斥尚且左耳進右耳出,根本不把這些放在眼裡,依舊我行我素。
因此和其他九個學院的記錄比起來,鳳岐書院明明目前淘汰的人最少,史官記錄上卻各種批評,顯得格外不協調。
這惹得那些清俊少年們的少女粉和季沁的娘子粉們格外惱怒,巴不得鳳岐書院趕快擒住妖王,令那眼睛長到額頭上的史官好好長長見識。
此刻,鳳岐學子們正在開十天以來的第七次全體會議。
眾人按照上學時候的老規矩點名答到,季二在一個剛被淘汰的同窗名字下畫上斜杠,嘆了口氣:「只剩下二十五個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這次試煉難度這麼高,妖王肯定也不是輕易能夠擒到的,但是我們人卻越來越少。」
「是啊,得想個辦法。」季沁一邊磨骨刃,一邊道,「對了,你們這些日子誰遇到過其他書院的人?」
「我遇到過演武堂的,但是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他見我竄得比兔子還快。」
「他們境況如何?」
「應該是不太好,我看他蓬頭垢面的,被白羽衛們嚇得像是老鼠一樣,恨不得整日埋在洞里。」
「沁沁你有什麼主意?」
季沁無奈道:「我腦子早就空了,現在只想把明辨鏡上那個『膚白貌美大長腿』揪出來彈一頓腦嘣。」
眾人哈哈大笑,「膚白貌美大長腿」這是女皇陛下的匿名,在大家眼裡是公開的秘密,但是她不說,大家也都樂意假裝不知道,平日里她一口一個哥哥姐姐,甜甜地求人幫她做作業,不幫就撒潑打滾哼唧眼淚,大家暗暗笑得肚子疼。
「啊,救命——」
眾人正在繼續討論,突然聽見一聲尖叫傳來,大家頓時一個激靈,趕快把野草編織成的大氅披到身上,找草地隱蔽下來。幾個大膽拿著菜刀,剛磨成的骨刃上前去,這一看不打緊,他們也差點嚇得跌坐在地上。
「不是說所有的妖魔都是白羽衛假扮的嗎?那個怎麼看也不像是白羽衛的體格啊!」盧銘壓低嗓音驚呼道。
季沁也是心中一緊,她定眼朝前面的山坳里看了過去,只見一隻通身雪白,九尾異瞳的妖魔站在那裡,正緩慢地逼近幾個抖得像是篩子一樣的人族。
「是九命貓妖啊!」趙筠一眼就認了出來,「天……九命貓妖是吃人的,那是那個書院的學生?」
季沁看到他們身上衣裳,雖然這會兒已經髒得看不出來本來樣子,但是那款式還是能明顯地辨認出來:「百竹洞的人!你看,那是謝沉姍!」
「得救一下他們啊,快想想辦法。」趙筠說道。
盧銘眼見那貓妖已經露出了雪白的獠牙,正擺動著尾巴慢慢朝著幾個已經嚇得癱軟在地的學子伸了過去,眼見就要把他們纏住,「啊啊啊快點,來不及了……怎麼會有妖魔啊,是混進來的還是陛下放進來的?難道真的會吃人?」
「盧銘這個問題一會兒再想行不行,救人要緊,寶兒有主意嗎?」
「九命貓妖是下冊御妖課的內容啊,夫子只教了它的圖鑑和習性!」平日里背書最熟料的孫寶兒也傻眼了。
「小咪怕什麼?」季沁突然問道。
「怎麼突然扯上小咪了,現在哪裡有空扯小咪!哎……對哦,小咪是貓妖半獸,她怕什麼來著?」
「她怕人拎她後頸啊,一拎就不會動彈了。」孫寶兒說道,「可是眼前這個……你要去拎?」
那貓妖有兩人多高,別說觸碰到它的後頸,估計他們跳起來才能勉強打到人家毛烘烘的膝蓋。
「小咪還怕水啊,她一撓人夫子就罰她洗衣服,罰得她最近徹底改了這毛病。」盧銘道。
「水?」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山坳中的樹冠,他們趴在高處,山坳里的樹冠茂盛地橫亘在他們眼前,幾乎伸手可觸摸,昨夜下了一場大雨,此刻陽光初升,雨痕還沒有完全消失,水珠將葉子墜得沉甸甸的。
大家相互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姜瀛取出背後最近用動物骨頭打磨成的繫繩登山勾,用力地朝樹冠之中扔了過去,其他人也各自尋找趁手的木棍,或者乾脆就進拽住枝葉,用力地搖晃起來。
九命貓妖立刻發現了他們的蹤跡,抬起一雙異瞳,眼眸眯起,就要朝他們的方向猛撲上來,結果冷不防樹枝上宿雨打落下來,它頃刻渾身濕透,憤怒地嗥叫一聲,左躲右閃地想找個躲避的地方。
季沁趁機朝底下喊道:「快跑啊,往左邊跑,順著藤蔓爬上來找我們。」
百竹洞的學子們這才反應過來,紛紛忍著發軟的雙腿,匆忙逃竄起來。
大家看百竹洞的人走完,也嗷地一聲立刻落荒而逃。
「嚇哭我了啊!」
「就是啊,我才知道九命貓妖居然個頭那麼大!剛剛我感覺它一個猛撲就能撲到我們身上了。」
「我腿軟,我覺得自己尿褲子了……」
「寶兒你哈哈哈哈哈,誰有多餘的褲子?」
司史官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完整無誤地記錄完畢這件事情,而後又加上了自己的評價:救人事畢,皆痛哭流涕,毫無從容之風範,故而鳳岐生心雖純善,然儀態姿容尚需磨礪。
簡而言之,就是嫌棄他們逃跑的姿勢不夠裝蒜。
第二天此條記錄一更新,立刻一片怒罵聲。即便平日里不怎麼關心鳳岐書院的人,也知道了此事,立刻替鳳岐書院憤憤不平起來。
「面對妖魔沒有立刻屁滾尿流,還能想得起來救人就不錯了!這司史官哪來的那麼多事。」
「就是,這姓司的從一開始就在黑鳳岐書院!」
「鳳岐書院救競爭對手還被嫌棄,某個書院丟下同窗逃跑,還被史官渲染得英姿勃發,簡直無話可說!」
「鳳岐書院本命,堅定一百年不動搖,今年不考太學了,我要去考鳳岐!」
「對,帶我一個!」
「等等……話說西陂荒林中怎麼會有真正的妖魔,不是說都是白羽衛假扮的嗎?」
「陛下應該不會拿學子的性命開玩笑吧……」
「若是現在就開始遇到真正的妖魔,那妖王饕餮會是誰——」
眾人一細想,更擔心起十家書院的前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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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岐生們尚且不知道司史官寫了什麼,此刻他們還在安撫嚇得不輕的百竹洞的學子們,很多人還一沒從剛剛的情景里緩過神來,一個個都一副要哭的樣子。
「我為什麼要想不開參加今年的國士選,太恐怖了!」
「我能不能放棄,我想回家……」
「現在出門去,誰知道會遇到白羽衛假扮的妖魔,還是真正的妖魔,還是再堅持堅持吧。」
「陛下這是拿我們的性命開玩笑啊。怎麼可以用真正的妖魔來試煉?」
看著他們現在還一副崩潰的樣子,早已緩過神來的鳳岐生們頗有些不能理解。
「不用真的難道用假的?」盧銘疑惑地問道。
「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幽州界的士兵們用妖魔幼崽訓練新兵,一直遭到各方唾罵,賴炎將軍因此平白得了個賴閻王的惡名,但是與其讓士兵戰場上面對妖魔心驚膽戰,倒不如一開始就讓他們習慣刀刺入肉中,鮮血噴濺在臉上的感覺。我們在努力習慣,你們現在也得學會習慣啊。」
「……天,幽州界太殘忍了。」有膽小的女孩子忍不住說道。
「那妖魔吃我人族的時候就不殘忍?剛剛那個被妖魔嚇得屁滾尿流的不是你?」盧銘反問道。「吃人的妖魔本就不配得到我的任何尊重!我們用他們練兵、奴役、甚至屠殺,都是理所當然的。」
「你這是人族至上主義!屠夫!」
盧銘嗤笑了一聲,懶得再搭理她。
有些人倒是若有所思地低下頭。
姜瀛好心安撫他們:「大家先休息一會兒,然後開個書院聯合會,討論一下接下該來怎麼辦。我們兩家書院是聯手還是分道揚鑣,大家投票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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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沁沒搭理這邊的吵鬧,她正在眼巴巴地討好謝沉姍,一會兒問她餓不餓,一會兒問她渴不渴,謝沉姍不肯搭理她,她就手欠地扯人家手指,撩人家頭髮。
「季沁!」謝沉姍終於被她惹得冷下了臉,「你再碰我一下!」
季沁連忙蹭了過去:「你看我一眼嘛,你看著我,我就不鬧你了。」
謝沉姍看著她明朗的笑容,呆愣片刻,略顯狼狽地側過了臉。
每次都是這樣,總是在她落魄的時候遇到季沁,剛剛在那隻貓妖的爪子底下,以前在幽州的恐怖記憶重回腦海,她真的感覺自己快完蛋了,當時唯一的想法是還沒來得及跟季沁和好,但是被季沁救起之後,她那點莫名其妙的小自尊又發作,季沁越上趕著撲上來討好,她越覺得自己落魄難言。
糙如季沁哪裡明白謝沉姍那些糾結的小心思,以為她還在生自己的氣,也變得蔫巴巴的:「我知道你心裡有氣,可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以前說過,無論我做錯什麼都會原諒我的。」
謝沉姍看她這模樣,也有些心疼,但心中還是委屈難言:「你說我們是好朋友,可你連名字都騙我。」
季沁連忙道:「那不算騙,我真的也叫李言心,我娘姓李,又是清郡李家的嫡女,所以我們姐弟倆從小都是兩個名字,這邊家裡用一個,外祖家那邊用一個,不信你問季二。」季沁指了指正在燒火煮飯的可憐小童工。
季二聽見姐姐的話,輕咳一聲,故作乖巧道:「家裡喊我季二,外祖家喊我李二,確實有這事。但是我卻真不知道我姐為什麼不告訴你『季沁』這個名字,一般人都知道的。」
謝沉姍臉色原本雪后初霽,此時頓時重新冷了起來。
季沁瞪了一眼弟弟,季二得意沖她做了個鬼臉。
她又看向謝沉姍,滿腹都是無奈,這就是她總覺得無從解釋的原因,她自己也真的想不起來當初在晉州的時候為什麼只用那一個名字,對姬珩是如此,對謝沉姍也是如此,空留這一堆爛攤子沒法處理……她那時候到底是想逃避什麼?
「沉姍……其實,我這兩年大病了一場,今年才慢慢好了起來,但是腦子還糊塗得厲害。我真的不是故意忘記你的事情,只是想不起來……我想起來之後再給你解釋可不可以?」季沁態度軟軟地求饒。
謝沉姍面色一緊,立刻直起身體,甩出一連串問題:「怎麼生病的?很嚴重嗎?現在還難受么?為什麼不找個好大夫仔細看看?」
季沁看她緊張自己,眼角眉梢露出小得意,立刻拿喬起來:「疼,這會兒胸口疼得厲害,要沉姍揉揉才能好起來。」
謝沉姍竟然當真,小脾氣頓時甩在腦後,柔聲細語地安撫著季沁,反倒埋怨起自己來:「是我脾氣不好,我不知道你生病了,要是我能多理解你一些就好了。」
「沒關係。我以前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像是忘記了什麼,這些日子見到你之後,才覺得重新充實起來,我們能重新相遇真好。」季沁認真道。
「傻話。」謝沉姍嗔了她一眼,卻又忍不住掩嘴輕笑。
季二在一旁偷聽,越發覺得無言以對。他以前聽人提起過謝沉姍,知道這是個極為冰雪聰慧的姑娘,但是為什麼這會兒感覺這姑娘有點傻呵呵的……他姐這明顯是紈絝哄小姑娘的老套手段啊,街頭三歲姑娘都騙不了,她怎麼這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