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布穀布穀
且說日過晌午夕陽西下,正是倫珠鎮一天里最熱鬧的時候。
市井中叫賣聲一浪高過一浪,別有一番柴米油鹽的世俗滋味,青梅新綠,幾個垂髫孩童繞樹嬉戲,時而追逐玩耍,時而歡呼做歌。
那歌聲清脆明亮,傳得極遠,一派爛漫天真。
「布谷鳥,布谷鳥,
風中蹁躚在舞蹈,
向北飛,巫山遙,
前路莫問春去了,
長亭邊,相見早,
莫要回頭一夢好,
布穀布穀要記牢,
布穀布穀可知曉!」
韓澈此時很有些坐立不安,他斜靠在一處背陰的巷道里,偷偷觀察著巷外的動靜。
他沒有聽那兩位「師尊」的話,出了客棧第一站便向家奔去。他暗暗讓人去家裡看過,喜樂並沒有回去過,這是最好的結果。
他現在期待喜樂早一點出現在這條回家的必經之路上,但不知怎的,又有些害怕喜樂真的出現。
這種心情很矛盾,也很折磨人。
時間緩緩流逝,韓澈越加煩躁起來,他不是個沉不住氣的人,可喜樂偏偏是他的軟肋,也是他永遠碰不得的那一片逆鱗。
終於,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韓澈的視野里,衣闕蹁躚,粉面動人,韓澈的心中一陣說不出的激動。
想起這半日的經歷,仿若隔世,竟然有些不可遏制。
不出所料,遠處的喜樂似乎發現了什麼,她略略皺眉,四下張望起來,卻未發現韓澈的身影。
她站在路中慢慢的聽著,好像有些狐疑,不太確定。
韓澈的心隨著喜樂的神情忽上忽下,他並不能確定喜樂是否能聽懂他留下的「暗號」。
畢竟這種方式太過隱晦,也太過離奇,喜樂的小腦瓜並不一定轉得過來。
但莫名的,他有一點自信,自信在於自己與喜樂的心有靈犀,自信於彼此對對方的了解。
時間是煎熬的,喜樂長久的立在那裡,彷彿被石化了一樣,她的表現實在有些奇特,以至於韓澈覺得那些暗中的人已經注意到了她。
他覺得自己下一秒就有必要衝出去,拉起喜樂就跑。
可是,終究什麼也沒有發生。
喜樂終於轉過了身,向著北方走去,而那些暗處的人,卻最終沒有動上一動。
韓澈原本以為喜樂會上去問唱歌的孩子從哪裡學來的童謠,但迷糊的性格讓她連問都沒有問上一句,就選擇了相信。
韓澈長舒了一口氣,心也落了地。
那是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的歌謠,從小唱到大。
「布谷鳥,布谷鳥,
風中蹁躚在舞蹈,
東海頭,巫山遙,
彼岸花開春去了,
離恨多,相見少,
不如歸去一夢好,
瑤姬瑤姬要記牢,
瑤姬瑤姬可知曉!」
「果然對於喜樂還是難了一些,僥倖僥倖!」
他苦笑搖頭,幾句歌謠雖然簡單,卻暗藏玄機,「向北飛」「長亭邊」「相見早」「莫回頭」,韓澈自信沒有人能破解這麼隱秘的暗語。
但他沒想到,喜樂也險些沒有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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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石頭落地,韓澈的心思就活泛了起來。
這半天躲躲藏藏,莫名其妙的被人追來趕去,差點被「隨手幹掉」,韓澈這一肚子的邪火無處發泄。
此時日頭偏西,行人來來往往穿梭不停。
韓澈早就判斷出那些隱匿的監視者,三兩一夥,竟有十來個人。這卻有些出乎韓澈的預料。
「唉,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重要了,這些人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來來回回在這偏僻巷子里轉了一天,光裝算命就算了七八回,這鬼才看不出來好吧。」
他有些無奈。
這些人似乎沒太干過這種隱蔽監視的工作,一群人站在陽光下感覺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擺。
索性就排著隊一個接一個的調戲巷子里的商販,輪崗換班的挑水果、買菜、算命……
弄得賣菜的大娘都有些不好意思——她年輕時就自詡倫珠鎮一枝花。
韓澈暗嘆這些薩滿教徒眼光獨到。
他其實骨子裡是那種很隨意的人。
不關心的事他從來懶得過腦子,不關心的人連臉都懶得記住;
相反的,這種人如果真的專註於一件事、一個人,那也絕對是全力以赴,不揭層皮決不罷休的勢頭。
此時就是這樣。
這次不幸被韓澈盯上的是一個落單坐在街邊的黑瘦教徒。
這倒霉鬼正坐在一家茶館里,一邊吸吮著杯里的熱茶,一邊鬼頭鬼腦的觀察著韓澈家的方向。
韓澈足足盯了他一個時辰。
這貨先後七八杯茶水下肚竟然坐在那裡紋絲不動。
就連韓澈都感到自己的耐性和膀胱都受到了極大的摧殘。
終於,就在韓澈即將抓狂的前夕,這貨終於站了起來,略略鬆了松腰帶,步履悠閑的向著巷子深處走去。
韓澈暗罵一句,把手裡的燒刀子狠狠往嘴裡灌了一口——這是剛剛從路邊買來作為掩護的「道具」。
那熟悉又陌生的痛苦感受再次直落丹田。
酒氣肆無忌憚的彌散燃燒,韓澈的臉上立刻出現了變化,整個人都似變了個樣子,任是誰也認不出來就是那個韓澈!
好在現在的他也算今非昔比,格果境的他已經可以大幅度的掌控身體機能。
心隨意走,酒意被強行壓迫出了脾胃,神識恢復清明,而其他的反應他故意未加限制。
韓澈痛苦的撇了撇嘴,整張臉腫脹得如同一隻豬頭,他佝僂著背,手拿著兩瓶燒刀子,左搖右晃的向著小巷深處飄去。
路過行人紛紛側目,無不避讓……
此時那監視教徒剛剛方便出來,整理著腰帶,險些和韓澈撞了個滿懷。
他顯然對這酒鬼十分厭惡,甚至惡狠狠的推了一把。
韓澈一個趔趄閃到他的身後。
兩相交錯,這教徒忽覺肩頭一麻,隨即全身如遭雷擊,神識中意念陡然爆炸,就連周身靈力都不自覺的沸騰起來。
韓澈一愣,這人修為層次極低,靈力充沛居然還要略勝自己 竟然僅僅只是一個小雜兵。
對方本能的抵抗,兩廂靈力相較,韓澈偷襲之下鎖住對方神識靈台,竟然還佔不到半點便宜,更是隱隱有著被衝破封鎖的跡象。
他忙將周身靈力運行,強行壓制住反抗的氣勢,同時神識一振,侵入對方的靈台。
這卻是犯了修者的大忌。
對於修者來說,神識靈台是整個人的思維中樞,一旦被封,相當於直接交出肉身的掌控權,所有機能都要為對方所控,那便是生死不由自已。
更有甚者將活活成為對方的傀儡,行屍走肉一般。
「搜魂術?!」這教徒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恐,勉強的擠出幾個字,卻是被這莫大的危機感壓得身不能動,體內本能的爆發出反擊力量。
他充其量也就是個格西境界,尚未能掌控肉身,神識自沒有韓澈格果境來的強大,軟實力差了一大截;
但他自幼修習正宗巫術,更被當做是打手,進行畸形的培養,若論靈力、術法修習,這些硬功夫卻非是韓澈這種野路子能比的。
神識如器,靈力如質。
神識廣闊,所能感受和掌控的範圍也就越大,而靈力是神識中可用來引動自然靈氣的本源,兩者關係如瓶之於水。
瓶關係範圍,水則關係內容。
韓澈目前的狀況是瓶大水少。
家裡瓶子再大,大如水缸,裡面沒水一樣會渴死;
而相反的,小瓶小碗,勤充勤用,精打細算,雖然潛質不大,但總歸不會渴死。
這就是眼下兩人的差距。
韓澈就是吃虧在此,大有要「渴死」的跡象。
只是初一較力,二人立時知曉了彼此的底細,這薩滿教徒的抵抗更加強烈,那如洪流般鼓盪的靈力已經向著韓澈打入自己體內的一股神識反壓而去。
一個照面竟是把韓澈壓得有些喘不過起來。
韓澈大驚,這一手當然不是什麼「搜魂術」。
以他的修行,能夠勉強將神識侵入就已經是破天荒了。
這樣單純的以神識硬吃對方神識,強攻靈台完全就是不講理的打法,其實風險極大。
若是控制對方肉身不成,自身所受反噬異常可怕,到時不用對手出手,恐怕自己都先會暴體身亡。
只是他畢竟神識凝練,對肉身控制掌握也精妙,能夠外延的神識就更多,質量更高,一時間竟然給對方造成要被「奪舍」的錯覺。
只是這招他也是第一次用,卻是想當然了些。
此時神識拚命的進攻靈台,爭奪對方身體的控制權,偏偏靈力傳送卻被阻斷,根本不足以支撐神識的行動。
後果就是遭致對方的反噬,這一絲神識眼看不保,那將是自身也無法承受的傷害。
韓澈的心神劇盪,一個晃神,入侵的神識再次承受了一波衝擊,他只覺腦中像被銀針刺了一下,一口鮮血灌入口腔,又被強行壓了下去。
韓澈再不遲疑,分神多用,幾枚骨針已經出現在指尖,向著監視者的后腰刺去。
「啊!」
一聲尖利的慘嚎直接反映在韓澈的神識里,監視教徒身體受制,口不能言,這慘嚎卻是發自最本源,震得韓澈一絲遊離神識翻滾激蕩,那口壓下的鮮血也終於噗的一聲噴了出來。
而教徒的身體卻是慢慢的萎靡了下來。
韓澈終於是抓住了機會,一舉佔據了對方靈台,那反抗的靈力依舊強烈,卻不敢輕舉妄動。
「呸,」
韓澈吐出口中殘餘的血沫,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這麼多針,看你還強撐不,我都替你疼。乖乖,喜樂這骨針還真是天下無敵,乾脆以後當暗器用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