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十)
「怎麼了?」我還不及細問,沈子昂竟落下淚來,邊哭便倔強地把眼淚擦掉,臉都擦紅了。我看向成懿和秦艽,他們也面露悲色,成懿看了沈子昂一眼,道:「你難道忘了玄都當時是如何修成人形的?它吞沒了小郎君和任紛紛的魂魄,吸收了他們的情感,才得以成人,如今任紛紛歸來……三魂七魄歸一,那守屍魂被任紛紛從玄都體內抽出……玄都就……打回原形了……如今在官鳩山修行……仍是一抹桃韻精靈……我一早就說過,這種人妖殊途的事,不會有好結果的。」
沈子昂默不作聲,只是抹淚。末了,低頭出了崖洞。
我很少看到這孩子如此,從我認識他以來,總是樂觀開朗的,他和玄都……不是沒那種感情嗎?秦艽擔心地望著沈子昂的背影,嘆了一口氣:「人總是這樣,失去了才能明白自己……」
我心中一驚。這話到底是在說沈子昂,還是在說我?我的頭疼起來,那個循環往複的場景又出現在我眼前,我和傅老二穿著大紅的喜服,躺在血泊里。
我回頭看傅老二,還好,他還好好的睡著。
夜裡,我睡不著,出來透氣,一搭眼,便看著沈子昂坐在一棵禿頭樹下,時而望天,時而嘆氣。
見我過去,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怏怏地叫了聲師父。
「想玄都呢?」我坐到他身邊,問。
沈子昂把頭扭向一邊。
「怎麼,不想跟師父說話?」
「不是。」他聲音竟有些哽咽,「師父回來我很高興。」
「那你是在怪師父放出了任紛紛,將玄都打回原形了?」
「我沒有!」他著急辯解,臉漲得通紅,「我沒有怪師父,沒有怪任何人,我是在怪我自己!為什麼玄都在的時候,我沒有——」
「沒有什麼?」
「……沒什麼。」他撿起一顆石子,扔了老遠,像在發泄怒氣。
我道:「子昂,你要是到現在還搞不清楚自己,師父都要瞧不起你了。喜歡一個人就喜歡,有什麼不敢承認的呢?依我看,你還不如玄都一半的勇敢,她等了你上百年,化成人形后又等你長大,守在你身旁,你都對她視而不見,如今她道行散了,回了原形,竟還得不到你的一句準話。你若是喜歡她,千山萬水地奔著她去便完了,又有什麼可在這兒唉聲嘆氣的,唉聲嘆氣她便能回來了?你若不喜歡她,那更好了,她離開對你對她都是一件好事。離了你,她還能安心修行,過個幾百年的成了仙也不一定。」
我站起來,踢了他一腳:「別磨磨唧唧的,我收你的時候可不是沖著你這窩囊勁兒!」
沈子昂抱頭蹲下,也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發脾氣。
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還放不下秦艽是嗎?」
沈子昂一驚,蹭一下就站起來,瞪著他的大眼睛望著我。
我踮起腳,摸了摸他的頭:「你的心事師父都知道。玄都守了你多久,你就等了秦艽多久,對么?可是子昂,你有沒有想過,你是沈之星轉世,沈之星百年前欠了秦艽一樁大情,你有可能是來替他還債的。可是還恩和愛情,那是兩回事。若是被對秦艽的情感擾亂,你是定必想不清楚自己的。而且我告訴你,秦艽早已放下過往,無論你是沈之星還是沈子昂,對她而言都猶如路人,你明白嗎?」
沈子昂懵懵地望著我,眼睛紅紅的。我倆又再坐了一會兒,他便去睡了。
我仍是睡意全無,成懿這時出現,靠著那棵樹,道:「說別人你倒是一套一套的,怎麼到自己身上就想不明白呢?」
哎,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不是自古以來的道理嗎。
看到成懿,我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需要給他一個交代。
我道:「成懿,我在下面,見著我師父了。」
成懿的眼波狠狠一晃,身子一下便綳直了,盯著我:「寧淼?」
我點點頭,「師父和任紛紛一樣,都被關在原炙肚中,並未轉世投胎。後來任紛紛斷了陰陽橋,師父為了救我,將功力全都給了我,我才能由天門盞回到陽間。可是師父……」
「別說了。」成懿的聲音變得低沉。他背過身去。
我倆好一陣沉默。夜鳥高啼,啼得人心驚。
「她說了什麼沒有?」過了許久,成懿終於開口說話。
我知道他問這句話的意思,他是想知道,師父提起過他沒有。可惜,師父並沒有提到他。我很難把握,成懿在我師父的一生中,究竟有多重的分量。可顯而易見的是,我師父之於他,重若千斤。我不忍成懿失望,編著瞎話道:「說了,說了當時她是如何渡化你的,還有你們在京都的歲月,她都說了。」
「是嗎……?」成懿眼神變得很柔,他走到崖邊,任晚風吹著自己,嘩嘩作響。他應該是陷入過去的回憶了吧。成懿的一生甚為短暫,做人時,於他最重要的是他的皇姐,成鬼后,於他最重要的,應該就是師父了吧。他找了師父那麼久,最後卻只見了一抔黃土,如今師父灰飛煙滅而去,他更是連最後的念想都沒了。往後歲月綿綿,他該如何自處?我不敢深想。
這便又是我欠成懿的了。若非我執意下地府,師父也不會……若師父還有投胎做人的機會,成懿未必等不到她。
這些事情,樁樁件件,纏纏繞繞,我已分不清誰因誰果,只感到胸中一片塊壘,堵得難受。
第二天一早,沈子昂便在收拾包袱,說要去官鳩山。這孩子,終於是想通了。
誰知秦艽也湊熱鬧,說要去一趟西洞庭。
我不解:「你去西洞庭做什麼?」
秦艽一刻失神:「有件事情我想去弄明白。」
於是我和成懿送走了秦艽和沈子昂,這山上忽然就清凈了。只剩了我、他還有沉睡著的傅老二。倒讓我想起來當年和他們闖蕩的日子。
我每日做的事情就是和傅老二聊天,成懿每天負責給他擦身,一邊擦一邊罵人。他和傅老二,反正從一開始就不對付,到現在還是不對付。
那日我和成懿正在燒水做飯,郎希忽然回來了,帶著一身的傷。我一驚,誰能把郎希傷成這樣?!
郎希跌跌撞撞,吐了好幾口血,氣若遊絲,我急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誰傷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