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5.第335章 鐵島求婚者
「悲傷號」於破曉時分獨自現身,她的黑帆在淡粉色晨光中十分寂寥。
第五十四艘船,維克塔利昂被手下叫醒后,陰鬱地想,她沒有同伴。他默默詛咒著殘酷的風暴之神,腹中如有一團漆黑的怒火在熊熊燃燒。我的船都上哪兒去了?
從盾牌列島出發時,他的鐵艦隊共有九十三艘船。鐵艦隊只服從海石之位的主人,不屬於其他任何首領;它平素由一百艘戰船組成,船長和船員從群島各地徵集。鐵艦隊的戰船雖比青綠之地的領主裝備的大型帆船小,但有鐵群島普通長船的三倍大。這些船吃水較深,還裝有兇悍的撞錘,可與王家艦隊爭鋒。
鐵艦隊繞過多恩領漫長荒蕪的海岸,經歷了諸多淺灘和渦流的考驗,最後在石階列島補充糧食、野味和淡水。「無敵鐵種號」在此逮住了一艘大肚子平底貨船「貴婦號」。該船途經海鷗鎮、暮谷城和君臨航向舊鎮,滿載咸鱈魚、鯨油和腌鯡魚,鐵民們將之欣然笑納。他們經過雷德溫海峽和多恩海岸途中還抓了另外五艘船——三艘平底船、一艘三桅船和一艘划槳船——這使得艦隊船隻總數達到九十九艘。
離開石階列島時,九十九艘船被平分成三支驕傲的艦隊,分頭行動,約定在雪松島最南端會合。但此刻橫跨大洋現身的只有四十五艘船。維克塔利昂自己的分艦隊有二十二艘船抵達世界彼岸,但也是三四成群陸續抵達的,個別船單獨趕到;跛子拉弗的分艦隊到了十四艘;紅拉弗·斯通浩斯的分艦隊只有九艘成功抵達,連紅拉弗本人也不見蹤影。艦隊一路又搶到九艘船,所以現在總計還有五十四艘……可惜搶的都是平底船、漁船、商船和販奴船,沒有一艘戰艦。打起仗來,它們對鐵艦隊的貢獻殊為有限。
「悲傷號」到達之前三天來了「少女剋星號」,再之前一天有三艘船結伴從南方出現——俘獲的「貴婦號」搖搖晃晃地跟在「喂鴉者號」和「鐵吻號」身邊。但那天往前,又有兩天顆粒無收,直到第三天才有「無頭簡妮號」和「恐懼號」抵達。再往前的兩天亦只有空曠的大海和無雲藍天,第三天跛子拉弗分艦隊的殘部抵達,包括「科倫大王號」、「白寡婦號」、「哀悼號」、「苦痛號」、「海獸號」、「鐵夫人號」、「掠奪者之風號」、「戰錘號」等十四艘船,其中兩艘被風暴折磨得不成樣子,只能拖帶航行。
「風暴,」跛子拉弗向維克塔利昂低聲報告,「我們遭遇了三場大風暴,之間也一直有強風騷擾。瓦雷利亞刮來的紅風有灰燼和硫黃味,黑風則將我們趕向那片荒蕪的海岸。遠航從一開始就被詛咒了。鴉眼怕您,大人,要不然他怎麼打發您到半個世界之外?他打算讓我們送死。」
從古瓦蘭提斯出航僅一日便遭遇風暴時,維克塔利昂產生了同樣的想法。諸神不容弒親者,他心想,否則鴉眼早死在我手上十幾回了。波濤洶湧,甲板瘋狂顛簸,他親眼看見「大袞之宴號」和「紅潮號」猛烈相撞,雙雙碎裂。全怪我哥哥,他心想。這是他的分艦隊里失去的頭兩艘船,但遠不是最後兩艘。
他怒從心起,扇了跛子兩耳光。「頭一記為你損失的船,第二記為你的荒唐話。再提什麼詛咒,我就把你舌頭釘在桅杆上。鴉眼能製造啞巴,我也能!」左掌的陣陣抽痛讓他的語氣更顯刻薄,但他說到做到,「其他船會跟上。現在風暴停了,我會重新集結艦隊。」
一隻猴子在桅杆上放聲號叫,就像在嘲笑他的焦慮。骯髒吵鬧的畜生。他可以派人去抓,但猴子好似很喜歡這種追逐遊戲,而且比他的船員靈活得多。它們號個不停,他的手掌抽痛得更厲害了。
「五十四艘船。」他嘟噥道。鐵艦隊作這樣的遠航,當然不可能完好無損……但有淹神保佑的他們,總該留下七十艘,乃至八十艘船吧。我該帶上濕發,或其他牧師。起航前,維克塔利昂舉行過獻祭,在石階列島將艦隊一分為三時獻祭了第二次,但或許是他禱告的方式不對。要麼是這樣,要麼是淹神在此沒有力量。他越來越擔心艦隊航行得太遠,到了連神靈都陌生的海域……但這些疑慮他只向深色皮膚的女人吐露,因為那女人不會說話,沒法去亂講。
「悲傷號」抵達后,維克塔利昂召來單耳沃費。「我有話跟田鼠講。你再派人去找跛子拉弗、無血湯姆和黑牧羊人,要他們召回所有狩獵隊,黎明時分拔營回船。能裝多少水果就裝多少,能趕多少豬也趕多少,以備急需時宰殺。『鯊魚號』留在這裡繼續接收掉隊船隻。」「鯊魚號」反正也要大修,風暴把她折騰成了一副空殼。如此,明日上路的船隻剩五十三艘,但沒有辦法。「艦隊明日趁晚潮出發。」
「遵命,」沃費答應,「可多等一天也許就多一艘船,司令。」
「是嗎?多等十天也許會多十艘船,也許一艘也等不到。我們已等得太久。用這支小艦隊取勝會更加榮耀。」我必須趕在瓦蘭提斯人之前到達龍女王身邊。
在瓦蘭提斯他親眼看見划槳戰船隊在裝載補給。整個城市彷彿都喝醉了。水手、士兵和修補匠在大街上跟貴族與富商們一起載歌載舞,每座旅館每間酒肆里的人都在舉杯向新任執政官致敬。大家談論的是推翻龍女王后,將會湧入瓦蘭提斯的金子、寶石和奴隸。對這樣的混賬話,維克塔利昂·葛雷喬伊只一天就受不了了,於是他拿出金子為艦隊的食物和淡水付賬——他為此感到羞愧——旋即揚帆出海。
風暴打擊了他的艦隊,也一定阻礙了瓦蘭提斯人。幸運的話,瓦蘭提斯艦隊也會有船沉沒或擱淺。但這遠遠不夠。神靈是不會太慈悲的,那些倖存的綠色大型划槳戰船應正繞行瓦雷利亞,船上滿載奴兵,之後會北向直取淵凱和彌林。若有風暴之神的暗中協助,他們甚至可能已進入悲痛海灣。他們出發時有三百艘,甚至五百艘船。他們的同盟者把彌林團團圍住:淵凱人、阿斯塔波人、新吉斯人、魁爾斯人、脫羅斯人以及風暴之神才知道的其他異民族,乃至彌林自己的戰船——在龍女王破城之前逃出去的那些——也加入了圍城大軍。維克塔利昂只有五十四艘船來突破封鎖。不,少了「鯊魚號」,只剩五十三艘。
鴉眼曾橫渡大洋,從魁爾斯到高樹鎮,他肆意掠奪,橫行無忌,不僅去過瘋子才會造訪的褻神港灣,還活著征服了煙海。他做這些只靠了一艘船。他能嘲笑諸神,我也可以。
「遵命,司令。」單耳沃費答應。理髮師紐特比他強出不止一倍,但鴉眼把紐特收買了,他封紐特為橡盾島頭領,從而將維克塔利昂最得力的助手變成了自己人。「繼續向彌林前進?」
「還能去哪兒?龍女王在彌林等我。」如果我哥哥的話可信,她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銀金色頭髮,眼睛彷彿紫晶。
話說回來,攸倫什麼時候以實相告過?或許那女孩會讓他大失所望,或許她是個滿臉麻子、乳房垂到膝蓋上的蕩婦,或許她的「龍」不過是從索斯羅斯的沼澤里搞來的斑紋蜥蜴。但如果攸倫說的是真的……石階列島的海盜和古瓦蘭提斯的富商都異口同聲地讚揚過丹妮莉絲·坦格利安的美貌。攸倫的話這次可能是真的。況且攸倫是打算自己佔有她,又不是把她當禮物送給我。他像差遣僕人一樣打發我去接她,但等我奪走了她,他會怎樣哀號啊。讓船員們抱怨去,維克塔利昂航行得太遠、失去得太多,沒拿到戰利品,他決不掉頭西返。
鐵艦隊司令將完好的那隻手捏成拳頭。「立刻去執行命令。還有,找到那個學士,帶去我艙房。」
「是。」沃費搖搖晃晃地走開。
維克塔利昂·葛雷喬伊轉頭望向船首,掃過整個艦隊。長船覆蓋了洋麵。風帆被捲起來,槳也都收起,船要麼下錨在海邊,要麼擱在淡色沙灘上。這就是雪松島。雪松上哪兒去了?大概四百年前被統統淹死了吧。維克塔利昂自己也曾十幾次帶隊上岸狩獵,但從沒見過哪怕一棵雪松。
從維斯特洛啟航時,攸倫安插在他身邊的那個娘娘腔學士說這裡曾叫「百戰島」,但在此征戰的人們幾百年前就已作古。依我看這裡該叫猴子島才對。這裡還有很多豬——鐵民們從未見過這麼大、這麼黑的野豬,也從未見過灌木叢中有這麼多不怕人的尖叫豬崽。它們現在是慢慢學乖了。鐵艦隊的貯藏室里存滿了煙熏火腿、鹹豬肉和培根。
不過,那些猴子……猴子是災難。維克塔利昂禁止部下把那些惡魔般的生靈帶上船,但不知怎的,現在艦隊一半的船上有猴子,包括旗艦「無敵鐵種號」。他看著它們在桅杆上跳躍,從一船盪到另一船。我要有把十字弓就好了。
維克塔利昂不喜歡這片海,不喜歡這裡的無垠晴天,不喜歡這灼烤著鐵民的頭顱和艦船、燒得甲板能燙傷赤腳的酷日。當然,他也不喜歡這裡的風暴,它們總是突如其來。派克島周圍雖風暴頻繁,好歹能聞出跡象,而南方的風暴就跟女人一樣不可信賴。這裡甚至連水的顏色都不正常……岸邊的水是微微閃爍的藍綠色,到遠海卻又成為近乎於黑的深藍。維克塔利昂懷念家鄉的灰綠海水,懷念它們的洶湧澎湃和白沫飛濺。
雪松島本身也不討人喜歡。這個島獵物雖多,但森林太綠太安靜,裡頭全是扭曲的樹木和奇異的明艷花朵,他的人從未見過類似的花。沉沒的瓦羅斯城那些殘破宮殿和碎裂雕像間埋藏著真正的恐怖。那地方位於艦隊停泊的雪松島最南端向北半里格處。維克塔利昂只在那住了一夜,便做了一晚黑暗的噩夢,早上醒來時滿嘴鮮血。學士說他睡覺咬到舌頭,他卻覺得這是淹神的預示,警告他若在此逗留,早晚會被自己的血嗆死。
傳說瓦雷利亞末日浩劫來臨之日,三百尺高的海浪扑打在島上,淹死了幾十萬男女老少,幾乎無人倖免,除了正好出海的漁民和幾名瓦羅斯長矛兵,他們駐守在島上最高的山峰頂上一座結實石塔里。那幾名長矛兵驚恐地注視著腳下的山丘和山谷化為狂暴的汪洋。只一個心跳,美麗的瓦羅斯城,連同城中雪松木和粉色大理石建築的宮殿就告湮滅;島嶼最北端,那個有古老磚牆和階梯金字塔的奴隸販子的港都吉扎也遭遇了相同命運。
這麼多人被淹死,淹神在此的力量勢必強大,考慮到這個因素,維克塔利昂才選擇這裡作為三支分艦隊的會合地。但他畢竟不是牧師,說不定理解有偏差,說不定淹神正是痛恨這個島才要將其毀滅。弟弟伊倫與神靈的溝通更順暢,但濕發留在了鐵群島,鼓動人們反抗攸倫的統治。不敬神的人將永不能坐上海石之位。然而船長和頭領們仍在選王會上喊出攸倫的名字,拋棄了維克塔利昂和其他敬神的人。
朝陽映照在粼粼波濤上,過於耀眼,維克塔利昂頭痛起來。頭痛的原因是太陽、是手傷還是心底的懷疑,他也說不清。他下到甲板下自己的艙房,這兒昏暗陰涼,還有那位無須開口就能滿足他需求的深色皮膚的女人。他放鬆地坐進椅子,女人便從水桶中取出一塊柔軟濕布,放在他額上。「很好,」他說,「很好。我的手也要。」
深色皮膚的女人沒回答。攸倫送出她之前先割了她的舌頭,維克塔利昂毫不懷疑鴉眼還上過她。哥哥就是這樣的人。攸倫的禮物中必然帶有毒藥,深色皮膚的女人上船那天司令提醒過自己,我不要他的殘羹剩飯。他曾決心割了她的喉嚨,把她扔進大海,血祭淹神。不過,他終究沒有下手。
從那時到現在已過了很長時間,現在維克塔利昂會向深色皮膚的女人傾吐心聲,反正她也沒法回嘴。「『悲傷號』是最後一艘,」她幫他脫手套時,他告訴她,「其他船要麼迷路,要麼沉了,要麼到得太晚。」女人用匕首尖割開裹住他左手的骯髒麻布,他的臉不禁皺成一團。「將來會有人批評我不該分割艦隊。這樣說的都是傻瓜。我們共有九十九艘船……妄想抱成一團橫渡遠洋不現實。如果我堅持一起行動,慢船會成為快船的累贅。再說,上哪去找補給供應九十九艘船?哪個港口歡迎這麼一支大艦隊?何況即便聚在一起,也抵不住風暴,我們依然會像落葉一樣在夏日之海里被四散吹開。」
為解決這些困難,他才將龐大的鐵艦隊一分為三,並給三支分艦隊規定了前往奴隸灣的不同航線。最快的那些船,他撥給紅拉弗·斯通浩斯,令其沿索斯羅斯北岸海盜常走的航線航行。航海的正派人都知道避開那片灼熱窒悶的海岸,避開岸邊那些腐爛的死城,但蛇蜥群島上若干泥與血的鎮子里,卻擠滿逃亡奴隸、奴隸販子、皮革商、妓女、獵人、斑紋人和更醜陋的傢伙。敢付鐵錢,在那裡就一定能搞到補給。
較大、較慢、較笨重的那些船接令先航往裡斯,去販賣從盾牌列島抓到的俘虜。俘虜都是赫威特伯爵鎮和其他島上的婦女兒童,以及寧肯投降不願死戰的男人——對於弱者,維克塔利昂只有鄙視。即便如此,販奴仍讓他心中不安。抓男人來當奴工或讓女人做鹽妾,都是天經地義,但人不是山羊也不是家禽,不該隨意買賣。所以他把這卑劣的任務交給跛子拉弗,拉弗會用換得的金子為大船裝滿補給,以備接下來從大洋中部穿越的緩慢航程。
他自己的分艦隊取最北的航線,沿爭議之地的海岸前往瓦蘭提斯,在那裡補充食物、淡水和葡萄酒,然後向南繞行瓦雷利亞。這條航線是最常用的東方航線,交通也最繁忙。走這條航線能搶到戰利品,沿途還有小島可躲避風暴、維修船隻及必要時補充補給。
「五十四艘船太少了,」他向深色皮膚的女人承認,「但我不敢再等。成功的唯一可能——」她撕下繃帶,連帶撕裂了一片血痂,他哼了一聲。繃帶下是又綠又黑的劍傷傷口。「——是偷襲奴隸販子,就像我在蘭尼斯港乾的那樣。從海上突襲,如黑虎掏心,然後搶在瓦蘭提斯人追上之前帶那女孩遠走高飛。」維克塔利昂不是懦夫,但也不是傻瓜:五十四艘船決計打不過三百艘船。「她會做我老婆,你會成為她的女僕。」沒有舌頭的女僕將不會泄露任何秘密。
他還想繼續傾訴,但學士已經到了,像個膽小的老鼠一樣輕叩艙門。「進來,」維克塔利昂叫道,「把門閂上。你知道我找你的原因。」
「司令大人,」灰袍學士留著八字短須,看起來也像只老鼠。他以為留了鬍鬚就有男子氣概嗎?此人叫卡爾文,非常年輕,只有二十二歲。「我可以看看您的手嗎?」他問。
真是蠢問題。維克塔利昂承認學士有用,但他沒法不蔑視這個卡爾文。這人有粉嫩的臉蛋、柔軟的雙手和棕色捲髮,一句話,比大部分娘們更娘們。他剛來「無敵鐵種號」時,甚至還掛著一臉傻笑,不過某晚在石階列島他朝錯誤的對象傻笑,結果被勃頓·漢博利打掉四顆牙。那以後不久,卡爾文又爬來向司令抱怨說四名船員把他拖到甲板下,像騎女人那樣騎他。「你用這個去解決問題。」維克塔利昂抽出一把匕首,重重地插進兩人間的桌子。卡爾文拿走了匕首——司令估計他是沒膽子拒絕——卻不敢使用。
「我的手就在你眼前,」維克塔利昂說,「你愛怎麼看就怎麼看。」
卡爾文學士單膝下跪,以便更好地檢視傷口。他甚至像狗一樣去聞。「我得再幫您擠一次膿。傷口的顏色……司令大人,傷口沒有癒合,也許我只能鋸掉您的手。」
他之前提過這方案。「你敢鋸掉我的手,我就宰了你。而且在殺你之前,我會把你綁在欄杆上,讓大家都騎你一遍。趕緊給我治。」
「您會很痛。」
「哪次不痛?」生活就是痛苦,你這傻瓜。除了淹神的流水宮殿,別處都沒有歡樂。「趕緊動手。」
於是那男孩——很難將這軟弱粉嫩的傢伙想成男人——將匕首刃面橫過司令的手掌,用力一割。膿瘡破裂,流出黃濁膿汁,像是酸敗牛奶。深色皮膚的女人聞到味道皺緊了鼻子,學士捂住嘴巴,連維克塔利昂自己也覺得胃裡翻攪。「割深點,全割掉。我要見血。」
卡爾文學士遵命切割。這次司令感覺到疼痛,鮮血跟膿汁一道湧出,血色深暗,在燈光下看來幾乎是黑的。
見血是好事。維克塔利昂哼哼著表示滿意。當學士用幾塊在醋里煮過的柔軟方布巾為他蘸點、擠壓、擦去所有膿汁時,他坐得紋絲不動。等學士擦完,桶里的清水已成渾湯,瞥一眼能嚇壞任何正常人。「把髒東西端走。」維克塔利昂朝深色皮膚的女人點頭示意,「她幫我包紮就行。」
男孩走了,但惡臭余留,近來一直如此。學士建議應在甲板上,就著新鮮空氣和陽光清洗傷口,但維克塔利昂堅決不許。他不能讓船員們看見他的傷。這些人離家有半個世界之遙,若發現自己的鐵司令就要倒下,後果難以預料。
他的左手仍在抽痛——不是很強烈,但持續不斷。他握手成拳,疼痛加劇,好像有把匕首在戳。不是匕首,是長劍。鬼魂手裡的長劍。那個叫西瑞的人是騎士,也是南盾島繼承人。我殺了他,現在他從墳墓里爬出來報仇。從我送他前去的灼熱地獄里,他用劍刺穿我的手,還狠狠地扭來扭去。
那場戰鬥對維克塔利昂而言仿如昨天。司令的盾牌嚴重受損,且扭到了另一邊,所以當西瑞的長劍泛著寒光砍下時,他只能伸手去抓。年輕人比他想象的更強壯,那一劍砍穿了司令鐵手套上的龍蝦護手及下面的加墊皮手套,直切到肉。不過是小貓撓痒痒,戰後維克塔利昂告訴自己。他清洗過傷口,把燒滾的醋倒在上面,包紮起來,沒再多想。他相信疼痛遲早會消失,過段時間手掌自會痊癒。
但事與願違,傷口化了膿,嗣後維克塔利昂開始懷疑西瑞的長劍上有毒。不然傷口怎不自動癒合?每想到此,他就憤怒不已。真正的男人決不用毒藥打仗。在卡林灣,沼澤惡魔們用毒箭對付他的人,但那畢竟是些墮落生物;西瑞是個騎士,出身高貴,只有懦夫、女人和多恩人才用毒。
「不是西瑞,會是誰呢?」他詢問深色皮膚的女人,「難道是那個老鼠學士搞的鬼?學士懂得咒語和其他鬼伎倆,他可能想先對我施毒,再慫恿我砍掉自己的手。」他越想越覺不對勁。「他是鴉眼派來的,一定沒安好心。」卡爾文是攸倫從綠盾島搞到的,原在島上為切斯特伯爵服務,照料伯爵的烏鴉、教育伯爵家的孩子——這是攸倫的說法。回想起來,當初攸倫麾下的啞巴拽著「老鼠」脖子上的鎖鏈,將其硬拖上「無敵鐵種號」時,「老鼠」一路吱吱尖叫抗議。「冤有頭債有主,他若怨恨到我頭上,真是搞錯了對象。堅持要抓他的是攸倫,以防他放出烏鴉。」臨行前,兄長也給了維克塔利昂三籠烏鴉,吩咐讓卡爾文在航行途中隨時報告。迄今為止,維克塔利昂拒絕放烏鴉出去。就讓鴉眼猜疑琢磨好了。
深色皮膚的女人用新鮮亞麻布為他包紮,一共纏繞六層。這時,偉維水·派克敲門報告說「悲傷號」船長帶著俘虜求見。「他說抓到一名巫師,司令。說是從海里撈上來的。」
「巫師?」莫非這是淹神在世界盡頭送他的禮物?弟弟伊倫會明白其中含義,伊倫在重生之前見識過波濤下淹神的流水宮殿的無上榮光。但維克塔利昂和其他人一樣,對最終與神的相會懷著本能的恐懼,更信賴手中武器。他握了握受傷的左手,痛得臉皺成一團,然後戴上手套站起身。「帶巫師。」
「悲傷號」船長在甲板上等他。其人個矮,醜陋多毛,出自斯帕家,外號田鼠。「司令大人,」維克塔利昂現身後田鼠報告,「他名叫馬奇羅,乃是淹神的禮物。」
巫師是個龐然大物,跟維克塔利昂同等身高,身材卻胖上一倍,肚子像塊大圓石,臉上長滿糾纏的骨白色鬍鬚,好像獅子鬢毛。他皮膚是黑的——不是天鵝船上盛夏群島人松果般的褐色,不是多斯拉克馬王的紅褐色,也不像深色皮膚的女人那樣的炭泥色,而是純黑。比煤炭還黑,比黑玉還黑,比烏鴉翅膀還黑。他好像被火燒過,維克塔利昂思索,好像被反覆燒烤,直至肌膚焦黑,骨頭冒煙。熊熊火焰迄今仍在他臉頰和額頭上舞蹈,他那雙眼睛像是透過一張猙獰的火焰面具向外張望。這是奴隸刺青,司令明白,邪惡的印記。
「我們發現他抱著一段桅杆,」田鼠報告,「船隻失事後,他在海里泡了十天。」
「如果他在海里泡了十天,早就一命嗚呼,要麼喝海水發了瘋。」鹽水是神聖的,濕發伊倫和其他牧師會用鹽水來施與祝福,時不時自己也喝一二口以錘鍊信仰。但凡人不可能連續幾天喝海水還能活著。「你自稱是巫師?」維克塔利昂問俘虜。
「不,司令。」黑人用通用語回答,聲音如此沉厚,彷彿源自海底,「我僅是光之王拉赫洛卑微的奴隸。」
拉赫洛。原來他是紅袍僧。維克塔利昂在外邦都市見過這種人,他們總在照料「聖火」。他見過的那些「紅袍僧」都穿著由絲綢、天鵝絨和羔羊毛織成的富麗紅袍,眼前這個人穿的卻是褪色、鹽漬的爛衣服,襤褸的布條掛在他粗壯的大腿和圓滾的身軀上……但司令湊近去看,發現那些布原本是紅的。「一個粉袍僧。」維克塔利昂說。
「一個魔鬼僧。」單耳沃費吐了口唾沫。
「或許他是袍子著火,匆忙跳海的咧。」偉維水·派克的話引來哄堂大笑,連猴子也覺有趣。它們在頂上喋喋不休,其中一隻甚至興奮得拉了攤屎到甲板上。
維克塔利昂·葛雷喬伊從不信任笑聲,別人的笑總讓他起雞皮疙瘩,讓他覺得自己稀里糊塗就被當成了笑柄。小時候,鴉眼攸倫常取笑他,伊倫成為濕發前也這麼干。他們會把嘲笑偽裝成讚揚,讓維克塔利昂不自覺地上鉤,以至於後來他一聽到笑聲,就怒火中燒,怒氣會在他喉頭沸騰,直到他能嘗出怒的味道——現下對那些猴子,他就這麼仇視。猴子的滑稽動作從沒給司令帶來一絲笑容,卻經常逗得司令麾下的船員又吼又叫又是吹口哨。
「在他帶來詛咒之前,送他去見淹神。」勃頓·漢博利催促。
「船沉了,只有他抓著殘骸活下來,」單耳沃費道,「其他船員呢?是不是被他召喚的惡魔吞吃了?他的船究竟出了什麼事?」
「船遇上風暴。」馬奇羅環抱雙臂,雖然周圍的人都想要他的命,他卻似乎一點不擔心。猴子不喜歡他,它們在索具上跳來跳去,尖叫吵鬧。
維克塔利昂不清楚自己對此人的感覺。他被大海吐了出來。若非為了讓我們找到,淹神幹嗎放過他?哥哥攸倫馴養了一群巫師,或許淹神意欲要維克塔利昂也擁有隨行巫師。「你為何報告這人是巫師?」他問「田鼠」,「我只看到一個破衣爛衫的紅袍僧。」
「我起初也這麼想,司令……但他知道很多事。無須我們開口,他就知道我們正前往奴隸灣,而且他知道您在這裡、在這個島上。」小個子猶豫了一下,「司令大人,他告訴我……如果不帶他來見您,您必死無疑。」
「我必死無疑?」維克塔利昂嗤之以鼻。割了他喉嚨,把他扔進大海,他正待下令,傷手卻一陣抽痛,猶如尖刀從手掌直刺手肘,痛得他話到喉頭卻化為苦澀的膽汁。他搖晃了一下,伸手抓住欄杆以防摔倒。
「巫師詛咒了司令!」有人叫道。
其他人跟著叫嚷:「割他的喉嚨!在他召喚惡魔前宰掉他!」偉維水·派克頭一個拔出匕首。「停手!」維克塔利昂吼道,「退下!都退下!派克,把傢伙收起來。田鼠,回你的船去。漢博利,把這個巫師帶到我房間。其餘人,各回崗位。」半晌間,他懷疑部下不會服從。大家站在原地竊竊私語、面面相覷,一半人手上操著傢伙。猴子在人們頭頂拚命拉屎。啪。啪。啪。在維克塔利昂親手抓住巫師,推向艙口之前,沒有人動。
他打開船長室的門,深色皮膚的女人轉頭望見他,默默地笑了……但她看見他身邊的紅袍僧,卻立刻露出牙齒,像毒蛇般發出憤怒的嘶聲。維克塔利昂用完好那隻手的手背給了她一耳光,把她打翻在地。「安靜,女人。給我們兩個倒酒,」他轉向黑人,「田鼠說的是不是實話?你預見到我的死期?」
「是的。我還預見到別的很多事。」
「地點?時間?我是戰死的嗎?」他完好的那隻手開開合合,「如果你撒謊,我會像劈甜瓜那樣劈開你的腦袋,讓猴子吃掉腦漿。」
「您的死神就在這個艙房裡。大人,給我看看您的手。」
「我的手。你怎麼知道我的手?」
「我在夜火中看見了您,維克塔利昂·葛雷喬伊。您堅定兇猛地大步穿越火海,手中巨斧滴下鮮血,但一根根黑色觸鬚纏繞著您的手腕、脖子和腳踝,您在它們牽引下跳舞,自己卻沒意識到。」
「跳舞?」維克塔利昂火氣上沖,「你的夜火撒謊。我從不跳舞,更不是別人的傀儡。」他一把摘下手套,把受傷的手舉到紅袍僧面前。「看個夠吧,你不是想看這個嗎?」新纏的亞麻布繃帶已被鮮血和膿汁污染。「傷我的人盾上有個玫瑰。我簡直是陰溝里翻了船。」
「司令閣下不可大意,傷口再小也能致命。如您允許,我可治好您的傷。用銀子最佳,鋼鐵也湊合。我還需要一個火盆,用來點燃火焰。您會很痛,非常非常痛,比您之前經歷過的所有疼痛更劇烈。但等我完成,您的手會恢復如初。」
神棍們的話都一樣,那隻「老鼠」也警告我會非常非常痛。「我是鐵種,和尚,鐵種嘲笑疼痛。我會滿足你的要求……但如果你失敗,如果你沒能治癒我的手,我也會親自割你喉嚨,把你丟進大海。」
馬奇羅鞠了一躬,黑眼珠里精光閃爍。「就這麼辦。」
那天接下來的時間,鐵艦隊司令沒再現身,但「無敵鐵種號」的船員卻聽見船長室里傳來斷斷續續的狂笑,笑聲深沉、黑暗而瘋狂。偉維水·派克和單耳沃費試圖開門,門卻已被牢牢閂上。許久后,門內傳來吟唱,那是一首奇特、高亢、帶哭腔的歌,學士說歌詞是高等瓦雷利亞語。吟唱開始后,猴子便紛紛逃離了這艘船,尖嘯著跳進海里。
日落時分,當大海變成墨黑、當腫脹的太陽將天空染成深邃的血紅時,維克塔利昂終於回到甲板。他自腰部以上完全赤裸,左手血染到肘。船員們低聲嘀咕著圍攏過來,驚疑不定地交換眼神。司令舉起一隻燒焦的手,縷縷黑煙從指頭升起。他指著學士:「抓住他,割了喉嚨,投進大海。為此我們會得到順風,一路直達彌林。」馬奇羅在聖火中預見了這番景象,他還看見那場卑鄙的婚禮。那有什麼關係?維克塔利昂·葛雷喬伊這輩子製造的寡婦不止她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