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話夠狠也夠直接,啞口無言的冷譽沉默半晌才緩過神來,小聲嘟噥道:「你答應了會教我的,除非我自己放棄。」
她哼了一聲,從果盤裡拿了一個最漂亮的蘋果,咬一口:「如果讓我自己選學生的話,我肯定挑楊冰檸而不是你。」
真是一點面子也不留。
冷譽有些沮喪地一手托腮,怨念地靜靜看著她吃蘋果。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氣氛有些僵。
樓下樂池裡更換了節奏舒緩的曲目,舞台上也換了新的舞姬。只是在他看來,姑娘們美則美矣,卻大都過於柔弱纖細,甚至是執著於賣弄風姿,終究是少了她身上那種骨氣和驕傲。
琴師是位高手,琵琶的音色玉潤而清脆有力,張弛有度地將一首抒情的曲子演繹得扣人心弦。他不由聽得入神,雙目微合,開始專註於婉轉的曲調,心裡卻忍不住琢磨起她方才的話。
他覺得有點委屈。他自認從來都不曾輕視女人,無論在自家還是親戚家裡,對女孩子們都是關照有加、十分愛護包容的,如今卻被她扣上了『瞧不起女人』的帽子,他不服。
不一會兒,陽春曉手裡的蘋果吃了大半,冷譽默默伸手又從果盤裡拿了一個,削好皮、切成小塊遞給她,她毫不客氣地接了,放進嘴裡。
冷譽看著她這身舞娘的打扮,不禁皺眉道:「以你的出身和家世,又不缺錢,何必來這種地方拋頭露面呢?」
「你花錢來看跳舞,我花錢來學跳舞,咱們同樣都是消遣,本質上是一樣的喔。」
「可是,你跟出身低賤的舞娘站在同一個舞台上,豈不是把自己也擺在供人消遣的位置上了?」
陽春曉一笑:「判斷一個物件是不是商品,並不取決於它擺放在哪裡,而是在於它有沒有被待價而沽,這才是決定屬性的關鍵。」
說著,她指了指舞台:「我無論站在舞台上還是坐在你面前,都是獨一無二的『鬼眼神判』陽春曉,無人可以取代;而她們無論在台上還是台下,都是簽了賣身契、註定要以此為生的舞娘——即使站在同一個舞台上,能否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這才是本質上的區別。」
「可是,台下的人並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懂得你的價值,他們可能還是會把你當成普通舞娘,輕視甚至想要輕薄你,你豈不是會吃虧?」
陽春曉聞言,竟是咯咯笑了起來:「男人總是會一廂情願地認為,只要來到這種地方就可以花錢買到一切,即使舞娘強調自己是『清倌』也沒人相信,只覺得就是價錢沒有談妥。嘛,人總是要為自己的淺薄無知付出代價的。……沒關係,揍一頓就好了!實在不行,就再揍一頓。」
冷譽嘴角抽了抽。
姑媽說,有本事的人多少都會有點脾氣,更何況是『鬼眼神判』這樣的狠角色?雖然還沒見過她動手打人,但想必十分可怕。
但他又一轉念:罷了,古人曾經曰過,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大丈夫能屈能伸,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總之,先把她這身本事學到手再說!至於面子這種無關緊要的東西,就先不要了吧。
冷譽暗自打定了主意,壯士斷腕般悲壯道:「好,以後我都聽你的。」
「不抬杠了?」
堅定地搖頭。
上次帶著黃金登門拜師的時候他也這樣說過,但那畢竟是迫於家裡長輩的壓力,多少帶著些牛不喝水強摁頭的委屈;但這次不一樣,他是自己下定決心豁出去了。
「嗤嗤。」
陽春曉看著他這副死心蹋地的認命模樣,倒有幾分憐惜:「別想著拜我為師就跟吃了多大虧一樣!我告訴你,這世上優秀的女子,遠比你知道的、遇見過的要多得多。」
陽春曉緩緩吐出一口氣,雙臂抱在胸前,慢悠悠地說道:「如果女子能像男人一樣參加朝廷的科舉,那麼三甲進士當中,保守估計,起碼有八成都是女子。」
「為什麼?」冷譽不解道:「怎麼會有這種結論?」
「女人從小就被剝奪了野心,不被鼓勵讀書識字有所作為,還要被污衊天生蠢笨不如男子,甚至要聽信『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鬼話——大概是謊話說得久了,連男人自己都相信了?」
陽春曉不無嘲諷地笑了笑:「且不論女人到底適不適合讀書,現實情況是:女性終要歸於他姓,從一個家庭進入另一個家庭,才能擁有相關的權力。就是說一個女人需要嫁給一個男人,成為某男性的夫人、某男性的母親,才能成為女主人,身份才能被認可。無論她貧窮或者富有,高貴或者低賤,都必須要依附於一個男人。」
「這……跟科考又有什麼關係?」
「試想,如果女人也可以獲得同樣的教育和升遷機會,那世道會變成怎樣?她們一定會拼盡全力考取功名,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不用再依附任何人,自己主宰命運、從此揚眉吐氣地活著——還有比這更激動人心的事嗎?這種動力,可遠比『報效朝廷』』光耀門楣』『飛黃騰達』要強大得多!」
從她嘴裡說出這種話來,冷譽倒是也不覺得奇怪。以前就聽姑媽說陽春曉是個極有野心的女人,這回他總算是見識了。別的女人會怎麼樣選擇他不知道,反正陽春曉是個一定要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女人。
但假設終歸是假設,『女人當官』——無論是在前朝還是本朝,那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陽春曉無聲地嘆了口氣,又道:「你知道西北軍中的斥候嗎?」
冷譽點點頭:「那是從所有最優秀士兵裡頭選拔出來的,是精英中的精英。」
游鴻羽訓練出來的斥候,為軍隊提供了大量有價值的情報,曾多次受到朝廷的嘉獎。
「最優秀的三十二名斥候當中,三分之二都是女性。因為她們更加細心,更勇敢,也更堅強。」
這倒是讓冷譽深感意外:沒想到軍中竟真有花木蘭一般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斥候的任務特殊,相對於男人來說,女人更容易隱蔽,不易引起敵人懷疑。」
「可是,這些都是軍中的機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冷譽問完這句就後悔了——像她這麼神通廣大的人物,有什麼事打聽不出來?
陽春曉神秘地一笑。
這時,就見楊冰檸從後台出來,一路小跑地上了樓梯,轉眼間就來到兩人面前,興奮道:
「問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