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寒假。


  最後放學的那天,程景和方念離還有方顏、施彧去學校門口一起吃了麵再回去。


  沈存清家在另外一個縣城,就先走了。


  程景坐在副駕駛座上,盯著爸爸開車時候的側臉,眼眶酸得發澀,要開車窗,看景色一點點往後倒退到那些曾經溫暖和明亮的夏天。


  程景拿出手機翻著那些新存的聯係人號碼,一個個在後麵加上不同的顏文字,弄完之後自己都像笑。


  好像開學還在昨天。


  程景趴在車窗的扶手旁邊,想到高中已經六分之一過去了。


  嘖嘖嘖,想什麽呢,瞎傷感。


  穗城的冬天算不得冷,偶有寒風刮過叫囂著鑽入棉衣的縫隙紮入骨子裏去。程景拿著那張期末的全校排名榜失神。上麵鮮紅的名字像是鳳尾花搖曳著,程景一直沒有細細地去看過,粗略地瞄了幾眼每個年級的第一名。


  高三是依依,高二是一個不認識的男生,高一第一名的位置是原本排在第二的那個女生。何以木的名字像消散在冬日固步自封而嚴肅冰冷的空氣裏,仿佛從不存在。起初有人議論,後來漸漸隻有程景一個人會在漫無目的地散步是想到他。


  腦海裏總是充斥著何以木那天淩亂紅腫的雙眼和渾身哀傷與絕望的味道。


  小學裏有同學組織去看看他,被何以木生硬地拒絕了。程景因為和他住得近,被委以重任去”偶遇”。


  但見到了,她卻不知道如何去安慰。


  冬季頹廢索然無味的陽光把以木周身都映得毫無生氣。他坐在單元樓門口的水泥硬磚上,隻披了一件很長的薄外套,兀自把頭埋在雙膝之間。


  可怕的沉默。


  不說話。何以木嚐試用無聲的反抗去麵對接下來這個讓他無所適從的未來。父親猝然去世,幾天前留給他的生日禮物到現在都還沒來得及拆封。


  爸爸。


  爸爸你看我厲不厲害哦,每次都是全年級第一呢。


  爸爸你看我我乖不乖呢,我已經幫你把新年禮物準備好啦。


  爸爸你朝我笑一笑嘛。不然會長皺紋的。


  你說過我必須要長得比你高的。


  可是我還沒有長到,你怎麽就再也睜不開眼睛了呢。


  爸爸?

  像是心髒被狠狠地挖去一大塊,血淋淋的傷口跟黑洞一樣把一切回憶緩慢地吞噬,靜默無聲地舉行著關於過去的葬禮。


  參加者,隻有他一個。


  何以木縱使拚命想要留住···哪怕那麽一點點,卻隻能讓它們一天天被泥土腐蝕,消逝,最後一點痕跡也不留下。


  真狠心呐。


  冬日毫不留情麵地奪走那一切,和幼兒園的時候被同學欺負搶走所有的小紅星和糖果一樣難過。


  因為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不知道為什麽了。


  何以木張張手,擁入懷的卻不是父親熟悉的體溫。


  而是一堆肆虐而冒著寒氣的虛無。


  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


  什麽。


  都沒有了。


  程景陪著何以木一起沉默了整個下午。


  程景坐在小區的長椅上,看那些老人們來鍛煉,花白的銀發反射著光。


  生命的無能和脆弱,就是這樣的吧。


  程景記得,小學的時候一次家長會,何以木的爸爸作為差生的家長代表上台反思。


  那個高大的男人一點也沒有慍怒的神色,笑著說:”我覺得吧,孩子,能高高興興的就好。更好的是,讓他周圍的人都高高興興的,不論以什麽方式。”


  隻是以後,何以木變得這麽優秀,再怎麽樣也是作為好生代表上台接受表彰和讚美,卻沒有人能笑著說隻要他開心就好。


  沒有人再寵溺地比比身高,或者把他放在肩膀上一圈一圈地跑了。


  程景想到這裏,感覺腦子裏嗡嗡地響,眼眶很脹,努力閉上眼睛抬起頭,不讓淚水滴下來。


  “真的···轉去職高了嗎?”


  “你們有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問嗎!問了你能改變嗎!關你們什麽事啊!什麽事!”


  程景抬頭,看到這個男生站起來狂吼了一通然後眼神一滯,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氣一屁股坐回去,用手捂住臉,顫抖著說出一句:”對不起。”


  “我不會怎麽樣的。你回去吧,告訴他們我沒事。”何以木仰著頭,幾天沒理的胡茬冒出來,”真的沒事。我很想很想爸爸,我也知道人死不能複生的。”


  頓了頓,何以木重新垂下頭,苦澀地揚揚嘴角:”我隻是很遺憾很挫敗,爸爸不能再參與我以後的人生了。我很怕,自己會忘記他。”


  那個笑容,程景覺得比不加糖的咖啡還要苦。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給自己的最後一點安慰。


  忽然手機響起,父親的聲音湧進冰涼的耳畔,程景聽著那些嘮叨,下一瞬就是淚水糊成一團,冷風吹過,地上的枯葉發出折斷的聲響。


  她朝何以木揮揮手再見,走到遠處低頭給爸爸發了一條短信。


  “爸爸我就回來了。還有,我愛你,要不要幫你帶包煙。”


  遠處,有幾隻還沒有飛回去的大雁淒厲的叫聲。


  程景看著灰茫茫一成不變的天,加快了步伐。


  這個冬季,太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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