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南岸阻敵(四)
李延炤話音方落,前排的匈奴騎兵已從失去拒馬阻擋的中央處突入陣前。李延炤咽了一口唾沫,雙手緊緊攥住手中長刀。在他的瞳孔中,匈奴騎兵猙獰的臉被無限地放大。他們手中刀槍高高揚起,充滿不屑地睥睨著結陣阻擋的己方士卒。
前排這些鐵甲銳卒雖然也上過戰場,但卻從未如此直面騎兵衝擊。馬蹄敲打著地面發出的顫動以及人數眾多的騎兵集群衝鋒時那種泰山壓頂的氣勢,也令這些士卒們壓抑得喘不過氣。然而主將親臨一線,與他們共同抗敵,也使他們心神稍安。步卒們按捺住心中的不安與驚恐,與主將一同等待著敵騎衝擊的那一刻到來。
衝鋒的匈奴騎卒前排與宛如刺蝟一般的步卒方陣相撞的一瞬,李延炤耳邊皆是槍刺入肉聲,人喊馬嘶,好不熱鬧。在騎兵們勁力十足的衝擊之下,自陣中伸出的槍桿有不少當即折斷。槍桿折斷後的後排士卒們紛紛將手中半截槍桿丟棄,轉而從背後抽出長刀嚴陣以待。
此時,先前排出的緊密隊形便顯示出了它的優異之處。前排的士卒們面對戰馬的衝力,被後排緊緊頂著自己的袍澤一起分擔掉。即使被戰馬衝撞,也基本沒人倒下。只是面對這樣巨大的衝擊力,前排不少士卒一時都覺胸悶氣短。隨著前沖而來的敵軍前排騎卒紛紛墜馬,後排剎不住前沖之力的軍馬亦是被絆倒。馬上騎士也多半因無馬鐙,騎乘不穩而跌下馬去。
而令居縣兵陣中,亦有部分士卒被匈奴騎兵手中長槍借著衝力刺穿軀幹,滾倒在地。即使是鐵甲,在面對騎兵長槍的衝刺之時,也竟然顯得如此脆弱。所幸在前排中槍倒地的士卒只有十來人。整個陣型並未因此而受到大的影響。
見敵軍騎兵前排人馬紛紛倒下,陣前一時一片人喊馬嘶。李延炤端著長刀起立,大吼道:「迫!」
一直以來,他所等待的殺敵衛國,戰場建功的那一刻,便在這一片喧囂中到來。陣前倒斃負傷的人馬嘶吼絡繹不絕。胡語的喝罵聲交織在一起,衝破天際。而鐵甲銳卒們則紛紛起身,李延炤高舉長刀,怒吼道:「殺!」
「殺!殺!殺!」周圍士卒連吼三聲,紛紛平舉起手中長刀,如同一堵刀牆,穩穩地向前推進。他們跨過負傷的己方士卒,身後的輔兵們隨即便快速上前,將負傷未死的袍澤向後方拖去,準備對他們施治。鐵甲銳卒們繼續上前,每當看到地上有仍在呻吟的匈奴騎兵,便直直地從那些負傷敵軍的胸口踩踏而過。
數百斤的重量踏過這些殘餘之人的軀幹,便如同被重鎚所擊中一般,將他們體內的生機急速抽干。很快,隨著鐵甲銳卒的踐踏,這些倒地的匈奴騎兵便成了一具具橫陳的屍體。
匈奴騎兵的衝擊,很快便演變成一場與鐵甲步卒們的纏鬥。然而面對排列整齊,裝備精良的鐵甲步卒,他們失去了速度與衝擊力,便已沒有任何的優勢。即使能一時與步卒們平分秋色,也終究是要逐漸走向落敗。
當跨越陣前那一片人馬屍首之後,令居縣兵的刀牆,終是與仍然縱馬來回走動躊躇的匈奴騎兵們拼殺在了一起。李延炤率先舉刀,向著面對他的一名匈奴騎兵狠狠劈下。那騎兵徒勞地舉著刀,然而很快便在李延炤勢大力沉的一記直劈之後墜於馬下。李延炤用刀面輕拍馬臉,那馬隨即轉過身去,卻冷不防李延炤平舉長刀,狠狠地對著馬臀捅了一刀。
無人騎乘的那匹馬立刻因為劇痛而狂跳狂奔起來。它向後衝去,接連踩翻了幾名意欲下馬步戰的匈奴騎卒。而後又直直一頭撞進后陣之中。直到被后陣中的匈奴騎兵一矛捅入馬頸,方才倒斃於地,轉瞬再無聲息。
見居於前排的主將陣斬一人,其餘鐵甲步卒也不甘示弱,紛紛舉刀奮擊。這些匈奴騎兵即使悍勇冠絕天下,也從不曾見到這種場面。他們手中刀幾乎砍不進對方身上的鐵甲。而對方士卒手持的長刀,卻能夠輕易將他們的皮甲切開。
那一瞬,曾橫掃北方大地的匈奴騎卒們面對這些來歷不明的敵軍,心中第一次產生了深深的恐懼。這些敵軍即使身披重甲,依然行動敏捷。並且像是永不停歇的機器,在這個宛如血肉磨坊般的戰場上無休無止地揮動著他們手中的長刀。每次長刀的揮動,都幾乎要帶走一名匈奴勇士的生命。而勇士們手中的單刀砍在他們的鐵甲之上,除去火星四濺,幾乎無法給他們帶來任何殺傷。
即使匈奴騎兵人數眾多,即使他們悍勇天下無雙。在看起來單薄不已的鐵甲步卒進攻之下,他們的作戰意志罕有地出現了動搖。而他們的敵人——那些鐵甲步卒們,依舊邁著穩健的步伐,不知疲倦地揮動著手中長刀。
不甘心遭逢失敗的匈奴將領們,依然組織起部下騎卒,不停地對這支人數寡少的步卒發動攻擊。然而被地形限制住的匈奴騎兵的這種添油戰術,已基本註定要付出慘重的傷亡代價。
在彼此之間的纏鬥之中,令居縣兵已無法保持完好的戰鬥隊形。然而基層將佐們還是將率下士卒召集在一起,形成一個個共同進退的戰鬥團體。李延炤的周圍,也有一個什的士卒護持著,向敵軍緩緩推進。
最前方的匈奴騎兵,已由一開始的兇狠猙獰,逐漸在令居縣兵的打擊之下變得茫然無措。在他們的印象中,即使西晉王朝能征善戰的中央軍團,在面對他們的衝擊之時,也幾乎是一觸即潰。孰料進至隴西這片貧寒荒蕪之地,竟能遇到如此勁旅。
領頭的匈奴千騎長看到自己所率的部下紛紛落馬,心中愈發惶急。他召集了自己身邊的親衛們,由陣后策馬向前,準備尋找戰機,打開一處缺口,好讓后隊騎卒們一擁而上,再將這些涼州軍分割包圍,從而以優勢兵力聚殲。
千騎長帶著屬下二十餘名百戰精銳,瞅准戰陣前方正在苦戰的一隊鐵甲銳卒,他輕輕一夾馬腹,手中長槍已是斜斜指出。隨著馬速漸漸提起,千騎長微垂下頭,任迎面而來的勁風吹起槍尖后的長纓。他身後的二十餘名精銳騎兵或斜伸出長槍,或高舉起手中單刀,與他一同向著那一小隊鐵甲銳卒衝去。
那一小隊步卒,正是李延炤及護持在他左右的忠心衛士們。什長正是秦大勇。此刻,他一手揮著刀,將面前負隅頑抗的一名匈奴騎兵劈於馬下。而後跨前一步,手中長刀反手一揮,另一名步戰騎卒也應聲而倒。在他身旁,李延炤正將長刀從面前一具屍體中緩緩抽出,兩人對望一眼,從彼此眼神中所看到的,只有破釜沉舟的堅定。
千騎長越沖越近,他的獵物們的身形在他眼中也越放越大。然而得益於工坊鍛造甲胄之時,李延炤下令工匠無需給將領盔甲做特別修飾,故而千騎長並不知他所看中的獵物,便是這支軍隊的首將。
李延炤揮刀逼退一名欲上前的步戰騎卒,將刀捅入面前一馬的脖頸中。馬匹吃痛,將馬背上的騎士顛了下來。秦大勇眼疾手快,一刀劈下,那騎卒尚且來不及哼一聲,便已斃命。李延炤迴轉身來,又對上一名策馬而來的敵騎。他微蹲下身,手中長刀沖著對方馬腿一記橫掃,馬匹已是嘶鳴著倒在地上。落馬騎卒就勢一個橫滾,而後站起身,匆忙將手中長槍擲向李延炤。而李延炤眼疾手快,急忙閃躲,堪堪避過長槍投擲,那騎卒已拔出腰間環首刀,蹂身便向他撲了上來。
方才閃躲那柄長槍,收勢不及之下,李延炤也來不及再用長刀應戰。眼望著那騎卒一刀直直向他劈下,他連忙一側頭,那敵軍手中刀已是一刀劈到李延炤左肩上,鏗地一聲,火星四濺。李延炤的左肩也隨著這一記勢大力沉的劈砍而微微下沉。然而很快,他右手的長刀便橫掃而來,正掃中那名敵軍的軀幹。立時將他軀幹豁開一條口子。內臟隨之流出。他丟下刀,有些徒勞地用雙手去捂自己腹部那條又長又深的傷口。然而一旁的士卒已是上前一刀,將他連肩而斷。
望著身首分離緩緩倒地,腹部的豁口處還在流著內髒的敵軍屍體,李延炤長出一口氣。方才他確實有些託大,不過這身鐵甲良好的防禦力,也是己方兵將在戰場上賴以生存的資本。
千騎長率領他的部下越沖越近。兩方交戰的陣線前沿,人馬屍首已經堆疊起來。給千騎長及他手下的騎卒們帶來了諸多不便。馬匹在其中也是越行越慢。不過千騎長仍然專註地盯著那一小撮敵軍,神情忘我。此時,唯有敵軍的鮮血,才能讓他感到滿足。
在這種動力驅使之下,他手中的槍刺,便悄無聲息地距離他的獵物越來越近。事實上,他確實險些成功。險些便提前結束這場慘烈的戰鬥。
李延炤依然率眾在與身旁圍攏而來的匈奴騎卒搏殺。虧得士卒們作戰悍勇,這群步卒所面對的壓力漸漸減輕。看著敵人一個個倒斃,他們的鮮血濺在自己所穿戴的盔甲上,李延炤卻沒來由地感到一種沉重。在這個慘烈血腥的戰場上,無人能夠冷靜地去思考個人所存在的意義,對壘的兩軍士卒之間,都只剩下了最原始的狂野與嗜血。他們必須不斷地搏殺,來為自己,以及自己身邊朝夕相處的袍澤,爭得一線生機。
而在這一場搏殺之後,還要多少場,才能再次迎來那麼一個太平世道呢?也許此時還站在這裡的許多人,都看不到這一天的到來。然而他們別無選擇。從投軍之後拿起刀槍的那一刻,這種選擇權,便已不在他們自己那裡。戰陣之上慘烈無比,一場接一場的搏殺,便是他們的宿命。
他們很多人都將倒在這些對他們來說,不見得有什麼意義的搏殺之中。許多人可能連勝利的那一刻都見不到。然而聚沙成塔,想要天下太平,又的確離不開這些武人的捨命相搏。也許,自己也不知何時,便將倒在其中。埋骨何方,尚未可知。
短暫的失神過後,李延炤卻在直覺之中感到一種危險。那是數次出生入死,捨命搏殺所養成的直覺。他揭下有些沉重的面具,抬眼四顧,卻見到十餘步外,一支二十餘人的匈奴騎兵,正直向自己所處這邊而來。
當先那名匈奴千騎長,也發現了持刀靜立的李延炤。他嘴角上揚,挺槍便向李延炤這邊而來。緊隨其後的二十餘騎,緊緊追隨他左右。在這短短十餘步的距離之上,這支匈奴騎兵且戰且走。短短一個照面之間,已有數名步卒被他們手中長槍刺倒在地,生死不知。
望著領頭的那名匈奴千騎長,李延炤只覺從他身上透出一種凜冽殺氣。這種殺氣,是經歷過千百次戰陣搏殺方才築就的。從他眼神中透露出的那種嗜血渴望,便讓人觀之遍體生寒。
已來不及細想太多,那千騎長已進至身前,李延炤雙手緊握著長刀。雙手不知是興奮還是緊張,竟已有些微微顫抖。
千騎長雙腿奮力一夾馬腹,胯下戰馬前沖數步,手中長槍已挾雷霆萬鈞之勢向著李延炤刺來。李延炤手中長刀正是蓄勢待發,見長槍刺來,也不閃避,便用長刀刀背奮力一格,將刺來長槍格開。千騎長見一擊不成,單手舞動著長槍又是一記橫掃。同時再次催動胯下戰馬,戰馬緊跑兩步,直直向李延炤撞去。
李延炤猝不及防,堪堪側身避過戰馬衝撞,然而長槍已是疾速橫掃過來,槍桿帶起一股勁風,抽打在他背部,這記勢大力沉的橫掃,直接將李延炤打了個趔趄。他狼狽地踉蹌數步,抬眼再看,對面千騎長已是猛力一提馬韁,馬匹人立而起,隨即兩隻前蹄,便向著李延炤踏下來。於此同時,那千騎長右手的長槍,又再次對準了李延炤。
李延炤勉力穩住身形,瞅准那馬匹的胸口,雙手持刀,用盡全力狠狠地捅入進去!二尺許長的刀身未遇到多少阻礙,直沒入那馬的前胸!
馬匹吃痛,一聲長嘶之後,前蹄便落地狂跳。於此同時,那千騎長手中長槍,也直直捅到李延炤肩上。但其勢已衰,遇到甲葉的重重阻隔,便被彈開。李延炤來不及慶幸,那千騎長已棄馬跳下。他動作敏捷地拔出腰間環首刀,一記橫劈,便向著李延炤肋側而去!
李延炤來不及拔出插入馬腹的長刀,見此情形,也只有棄刀後退,隨即,也拔出腰間環首刀,與那千騎長兵刃相擊,戰在了一處!
「李司馬!」秦大勇見狀不由失聲,精神瞬間繃緊,唯恐李延炤出現任何閃失。而兩將之間白刃相擊,火光四濺,轉眼便已戰了十幾個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