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生百年
“禮成!現在新郎可以親吻你的新娘了!”司儀的聲音以及身邊響起的掌聲把許晉從回憶中拉了出來。他看向台上的新人,老馮已經很久沒有穿過他最愛的籃球服了,此刻西裝領帶的他在司儀的引導聲中吻向新娘,親朋好友的掌聲和歡呼更加熱烈。
他還看到老馮放在新娘背後的手朝他比了個“耶”的手勢,許晉眨了眨眼睛,笑了起來。起哄了一句“使勁兒呦!”哄笑聲大起,馮事靜還真配合,接著就把新娘抱了起來。四周歡呼不斷。許晉的思緒又翻飛到了上個月的某一……
“晉子,你在家不?”是老馮的電話。
“剛下班,快到家了,怎麽了?”
“哈哈,沒事,我大概還有半時到你家,到家了老規矩,先開瓶酒然後等我,先不了,掛了啊!好子!敢別我車……”“你開慢點……”老馮已經掛了電話,許晉搖了搖頭,這子。
許晉和老馮現在分別住在兩個城市,但是隔得不算遠,每個月老馮總要到他家來一趟,開瓶酒,住一夜,按他的那就什麽煩惱都沒了。
“先別倒酒,我這趟來主要吧還是給你送份東西的。咦?你等會兒哈!”風風火火推門而入的老馮一拍腦袋又轉身返回車裏。
許晉放下手中的酒杯,也跟著走到了門口,笑著道:“我呢,這趟快兩個月沒來了,咋,憋了份大禮?”許晉其實也挺好奇,上個月老馮沒過來,他打電話過去老馮也總太忙了。這時老馮大半個身子鑽進車廂,往身後伸出一隻手晃了晃,“你看了就知道了哈哈。”謔,還神神秘秘的。
“當當當當!”
“呦,可以啊,日期定好了?”原來老馮手裏拿的一份請柬,上次過來的時候老馮就過自己可能要結婚了,不過當時還沒確定。所以這次許晉也不是特別驚訝,隻是替好友開心。“你倆在一塊有……七八年了?終於舍得結婚了?”許晉打趣道。
老馮和他女朋友是大學期間在一起的,期間分分合合也鬧了挺多次,所幸後來還算穩穩當當。許晉還記得每次兩人吵架鬧分手,老馮總要拉著自己大喝一頓,倒一倒滿肚子牢騷苦水。酒桌上,許晉一邊聽著老馮的醉話連篇,時不時回應幾句,一邊還得回複老馮女朋友的微信,聽她抱怨滿腔委屈與憤怒。
“你倆可算結婚了,摸著良心想想,你倆談個戀愛,最累的反倒是我!”許晉給老馮倒上酒,笑著打趣。
好友的戀愛長跑總算到達終點。許晉也是由衷為他高興,老馮呢,是應了那句人逢喜事,反正倆人今都在興頭上,一來二去喝掉了許晉三瓶珍藏多年的好酒。
“怎麽舍得結婚了?”許晉知道老馮,從來是個閑不住的,之前確實還沒考慮到在今年完成這件人生大事。直到上次之前兩人喝酒也從沒聽他講起過。突然就連請柬都送來了,許晉還是有些好奇的。
“哈哈,結了結了,夜長夢多嘛。”照例滿嘴胡話,許晉隻是笑著看著這個發,“也是該結了,涵跟著我也那麽多年了。而且,你知道嗎,我奶奶今年八十了!”老馮一臉唏噓。
“是啊”許晉有點沒搞懂。
“我是今年突然意識到的,過年那陣家裏一直著要給她辦個壽,我一思量,可不是八十了嘛!你知道我當時的感覺嗎?就是,明明是清清楚楚的,可還是有點發懵,在我的印象吧,好像她還是五六十歲的樣子。就算是現在,你也知道,我奶奶平常人挺樂嗬,也好個旅遊啥的,皺紋也少……”老馮著著聲音漸漸下去了,過了好一會兒,幽幽地歎了口氣,“是真的不符合我印象裏八十老太太的樣子呦。”
“可是突然明明白白告訴我年齡了,又不能不承認……所以時間這個東西啊,一晃眼就溜過去了。”老馮喝了一口酒,“後來我就去找了涵我們結婚吧!你猜怎麽著?”老馮著著又樂了,“她一巴掌呼過來,早幹嘛去了!哈哈,也就敢對我這麽橫!”
許晉笑了笑,抿了口酒,是啊,時間應該算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古人的光陰似箭,驚風白日光景西馳,形容時間的詞句,怎樣的誇張都不能稱之為過,回首去看的人總感到陣陣驚悚。許晉搖搖頭,可是……
這一晚,許晉想了很多。要向時間妥協嗎?還是……
要不?再等等吧……
“噗嗤!”一聲笑把許晉拉回了婚禮現場,隔壁桌上有人正看著他,“許晉啊許晉,你還是沒變嘛,喝喜酒都能走神咯。”
是沂夢!昨老馮就告訴他沂夢也來了,然後老馮湊過來,她現在還單著……
許晉朝她晃了晃酒杯,沂夢又笑開了,還是那個她,那個大學裏清清靜靜的她,現在落落大方的她。
沂夢很好,漂亮、溫柔,幹淨的笑容像是午後陽光下的一株幽蘭,更難得的是她喜歡他,她甚至不怕任何人知道她喜歡他,哪怕是在畢業五年後,三年未見的現在。
同樣,他也還是他,不管什麽場合總能陷入出神的狀態,也還是同樣的清瘦身影,永遠在人群中顯得那麽突兀,那麽……孤單?
許晉和沂夢的故事沒有繼續下去,因為許晉還是沒等到,而沂夢等不下去了。無關對錯,不能怪誰。其實任何人的身邊都有很多這樣雖然很美好卻沒有結果的事。“她很好,也很適合,隻是……錯的是我吧。”當老馮告訴許晉沂夢結婚的消息時,許晉是這樣的。那老馮向來停不住的嘴破荒的沒有再什麽,隻是喝酒更加用力,隻是起身的時候歎了口氣,拍了拍老友的肩膀。許晉抿了口酒,沒有再什麽,卻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了句,“要不?就不等了吧……”
老馮的女兒出生了,兒子開始上學,他來找許晉喝酒的間隔越來越長。有一次喝酒的時候老馮起自己的人生,在結婚後就像坐上了火箭,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快。
而許晉的節奏一直很慢,也很穩。畢業後進了一家公司上班,按部就班地上班。十幾年來他經曆了升職,也跳過幾次槽。年薪越來越高,當他40歲,在原來公司裏調到任何一個部門都能做一把手的時候他選擇了自己創業。現在經營著屬於自己的公司,沒有原來輕鬆但好在一切穩步上升,條件算是很不錯了。
但是周圍的人還是看不懂他,因為他始終是一個人。老馮在年底的時候跟他喝過一次酒,沒再提勸他成家的事,自然也沒再提起過沂夢。老馮的話題開始變得離不開兒子和女兒,離不開職場與人情的各色,當然,也離不開人到中年的生活種種。夜深了,老馮好像醉了,喝完最後一杯酒,許晉好像聽見老馮含混的念叨著什麽,隻是酒也許多了,話頭也就亂了,許晉沒聽清。
老馮其實的是,“晉子啊,別,有時候我還挺羨慕你的,從頭到尾孑然一身,似乎從來不會被這個人間同化,也從來不曾踏進這個世界一步,也就……從來不曾妥協過。
許晉隻是又想起那個夢,那個腦海最深處的聲音,除了與年輕時候老馮相似的賤兮兮的語氣,輕佻的著那句“使勁兒!”其實還有一句更像是混蛋的“醒來”。
老馮的女兒馬上要結婚了,這一老馮帶著放假的孫子,拎了壺好酒來見許晉,他似乎格外高興,咋咋呼呼一如當年,許晉其實也看到了老馮漸漸開始渾濁的雙眼中藏著一絲絲傷感。酒桌上老馮大馬金刀而坐,豪氣萬分地跟許晉吹噓見家長時他把女婿嚇唬的一愣一愣的,興致勃勃地講述自己在酒桌上又是如何把未來女婿灌醉,如何引誘著他些肺腑之言,拍胸膛表忠心。著著又開始埋怨自家兒子的不頂事兒,大舅哥見妹夫用得著那麽和和氣氣?那必須得讓那子害怕,以後才能對自己女兒,也就是他妹子服服帖帖的!又遺憾孫子年紀還太,兒媳婦和老太婆又瞪著眼睛,阻止了自己偷偷摸摸給孫子倒上的杯底的那一丁丁酒。不然爺仨兒齊上陣,這叫打虎親兄弟,上陣祖孫兵!聽的許晉大笑不已,“你就不怕把人嚇跑了?”
“哼!嚇跑了不是更好?跑了的話那一定是心虛!”轉眼又聲嘀咕,“再,老子還舍不得呢……”
“我看啊,你就是舍不得。”許晉微笑不已。
老馮一拍酒杯,瞪大了眼睛,“咋的!也是辛辛苦苦地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
“爺爺,我把這句話發給姑姑咯~”坐在旁邊玩手機的孫子嘻嘻哈哈地晃了晃手機,老馮笑罵了句兔崽子,也大笑不已。
許晉已經很久沒聽到過那個聲音了,大概?快十年了吧。
老馮已經很老了,這次過來後幽幽地歎著氣,晉子啊,這次就不喝酒了,以後也不喝了。許晉笑著問你能忍得住?老馮一瞪眼,“不忍咋辦,兔崽子派了個臥底嘞,回去就要告我的狀。
“許爺爺,醫生我爺爺不能再喝酒了,要麽委屈您二老以後喝茶?”以前是老馮每年領著孫子來老友這邊,現在是孫子帶著爺爺來他許爺爺這兒敘舊。老馮的孫子無奈地解釋著。許晉哈哈大笑,好,喝茶,喝茶好。
老馮吹胡子瞪眼,“我都問過醫生了,‘少喝點沒事吧?’人醫生了,沒事!他們就是題大做!”
許晉看著滿臉無可奈何的年輕人,笑著“什麽問醫生,我看啊,就是你安慰自己。”老馮的孫子點了點頭,“就是就是!您真不能喝了!”老馮滿臉失望,沉默了一會兒後抬起頭來卻是滿眼的得意。湊到許晉耳邊,“老家夥,後悔了吧!想找個管你的人也找不著咯~”
“也談不上後不後悔,這不,一會兒我喝酒你喝茶?”許晉笑眯眯地。
“那不行,不行!糟老頭子的喝啥酒!喝茶!都喝茶!醒醒,幫你許爺爺倒好茶!”馮醒,醒來的醒。
有三十年了吧……
許晉搬回了老家,跟老馮又做回了鄰居。倆老頭每喝喝茶,下下棋,趕上兒好就一塊兒出去釣個魚。
後來,沂夢也加入了二人組的退休生活,沂夢後來的生活還算幸福,生了兩個兒子都很有出息,現在居然連曾孫子都抱上了,隻是老伴走的早了點。兒子的家都在國外,她又不想出國生活,一個人便有點冷清,人啊,越老就越像孩。
而自從沂夢來了以後兩個人每都要被老馮嘮叨的受不了,這剛開始呢,是馮醒,因為老馮眼瞅著人沂夢曾孫子都抱上了,自己這邊兔崽子據女朋友不少談,可到現在屁的動靜都沒有,氣的老頭罵罵咧咧拎著個拐杖滿院子追孫子。沂夢和許晉大笑不已。可很快就輪到許晉了,從那開始,這個老馮頭但凡見到倆人一起出現,那陰陽怪氣,擠眉弄眼可是少不了。
許晉很久沒想起過以前的那個聲音了。
老馮已經走不動路了,同樣老邁的許晉每都會顫顫巍巍地到醫院陪這個一生老友聊聊,也算是相互攙扶著走上人生這條路的最後一程,估摸著過不久就能趕上,加上早走了那麽一步的沂夢。到時候在那邊還能一起喝上一壺茶,老馮到時候估摸著是吵著要喝酒了。
這許晉陪著老馮聊了很久,聊起時候聊到當時的馬行空,聊起大學生涯聊到那時的意氣風發,聊起人生長路聊到後來的家長裏短,子孫福蔭。也聊到了老馮放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籃球。聊到身邊的朋友,人生長路一帆風順的,命途多舛的,坎坷起伏的,不可一世的,漫無目的的,怎樣的一生也還是一生。
後來老馮突然問還記得那次嗎?花盆那次?許晉笑了,笑的眼淚都止不住了。“那次咱倆被堵在巷子裏了,我一想,這不完犢子了麽,實在是,打不過啊,你同樣十來歲,咋就能長成那樣呢,站著讓我論上半拳頭人都不帶皺下眉頭的。”許晉隻是笑眯眯地聽著,“可誰知道啊,那麽個大個兒,被掉下來的一盆菊花砸暈過去了!哈,哈哈,哈。”許晉輕輕拍了拍老友的背,老馮咳嗽了好一會兒,又繼續慢悠悠地著:“那會兒啊,我真以為我是上課的時候偷偷看的裏的主角,你想想,這得多主角光環呐!”老馮慢慢閉上眼,“後來呢,是再也沒想過主角這回事兒了,真的,在生活麵前盡往回退了,哪還有空想呢,是不?”許晉和老馮輕輕著話,著這世上每個人自以為的主角夢,到最後都不了了之,他看見老友的眼角流下了眼淚,嘴角微微勾起,“你啊,真像一個主角……可是,你怎麽也這麽老了呢。”最後老馮長歎了一口氣,“真羨慕你啊……”
……
記得最後一次喝酒的時候,老馮曾經問他,現在還能聽到那個聲音嗎?
許晉,聽不到了,其實也已經忘了。
老馮輕輕歎口氣,要麽?你回一句?
許晉抿了口酒,放下杯子,望著那本沾滿了灰塵的陳年書籍,裏麵,有一張翠綠的葉子。
後來,老馮不在了,沂夢也不在了。許晉??
自然也老了,然後死了,直到他的骨頭也腐爛在了泥裏。他又聽見那個聲音響了起來,“醒來”……
那一年的夏似乎沒有盡頭。“知了……知了……”知了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也越來越煩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