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女帝師一(54)
紅芯緩緩站起身來:「奴婢還是站著吧。若讓芳馨姑姑看到了,又要責怪奴婢不懂規矩了。」
我見她堅持,也就不再勉強。紅芯自捧了一杯茶站在我身後,我正在想要不要將打算向熙平長公主通風報信的決定告訴紅芯,卻聽她在我身後輕聲道:「聽人說,皇帝整日在書房裡,就是看奏章批奏章。想不到姑娘也看了一天,奏章可好看?」
我微微側頭,只見她青白的裙角靜靜伏在繡花鞋上:「枯燥得很。」
紅芯道:「姑娘看的奏疏不是各位官家小姐們寫的么?女兒家寫的文章,也枯燥么?」
新茶散出獨有的輕薄淺透的氣息,裊裊茶煙如山間遠嵐。「明明是女兒家選女巡的應試文章,也不肯換個式樣,還是奏章的封題。有好些官員便假託應選的名義,將自己的文章寫在上面。」
紅芯奇道:「這又是為何?」
我笑道:「想來他們不知道皇后將選女官的事交給了我,寫這些是為了給皇后看的吧。」
紅芯笑道:「那奴婢就更不明白了。有什麼話就直接上書給皇後娘娘好了,何必繞這麼大的圈子?」
我一笑:「這裡面的文章,都是說陛下不應當北伐,應立時回朝。你想想,陛下已然親征,北伐已是定局。若再上這樣的文章給皇后看,說不好是要被怪罪的。但若以女兒家的名義上書,皇后就算看到了,也不能說什麼。」
紅芯恍然道:「怨不得皇后將這差事交給了姑娘,原來是懶得看這樣的文章!」
我合目,那些齊齊整整的娟秀字體還在我眼前亂晃:「想不到朝中竟然有這樣多的大臣都反對北伐。就說那位汴城尹陳大人吧,想必平時沒什麼機緣置喙國家大事,趁著女兒陳印心來參選女巡,便寫了那麼一大篇,當真難為他了。其實那文章寫得不錯。」
紅芯道:「姑娘既贊陳大人的文章寫得好,想來也是不贊成聖上北伐的了?」
我搖了搖頭。
紅芯又道:「那麼姑娘是贊成陛下的?」
我微微冷笑:「匈奴貪利,無有禮信,窮則稽首,安則侵盜,緣邊被其毒痛,中國憂其抵突。[95]以戰去戰,盛王之道。[96]」
紅芯低低道:「姑娘又說奴婢聽不懂的話了。」
我笑道:「你說得對——我贊成。」
紅芯道:「奴婢有一事一直不懂,今夜只有姑娘和奴婢兩人,奴婢就斗膽問了。奴婢聽說,自古帝王最不喜歡女子干政的,怎麼陛下倒放心將朝政都交給皇后?」
我想了想道:「大約是陛下知道朝中有許多人反對北伐,怕這些文臣在後方掣肘,故此請皇后監國。二來陛下是真心愛重皇后,夫妻一心,其利斷金,還有誰會比皇后更讓人放心呢。」
紅芯道:「掣肘?」
我笑道:「昔日諸葛亮北伐,屯軍於上邽,司馬懿不敢接戰。本來是有望得勝的,誰知李嚴忽報糧道不暢,諸葛亮只得退兵。回來一查,並無此事。雖然諸葛亮嚴懲了李嚴,終是失了戰機,於事無補。晉武帝司馬炎決心滅吳,偏偏叫膽小如鼠、始終反對伐吳的賈充做大將。賈充在戰時還不停上書反戰,直到吳國皇帝投降。好在晉武帝有滅吳的決心,不然還如何一統天下呢!」
紅芯道:「那陛下也是為了一統天下?」
我淡淡一笑:「南北一統,正是民心所向。有志氣的皇帝都不會偏安一隅,將元元黎庶丟給異族去糟蹋,去奴役。明白么?」
紅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獃獃的不知在想什麼。茶涼了,我正要起身回屋,忽聽紅芯又道:「姑娘,奴婢還有一事請教。奴婢聽長公主說,當年是姑娘點名讓奴婢進宮的。姑娘為何選中了奴婢?」
紅芯在我身邊三年,從來未曾提過入宮的緣由。「好端端的,怎麼問這個?」
紅芯道:「姑娘若不肯答,便不答好了。」
我如實道:「當時紅葉新喪,我心中害怕,所以問長公主討一個熟識的丫頭進宮陪我。並不是我選中了你,而是長公主選中了你。」這話雖真,卻只是一半實話。實則是我察覺到長公主或別有用心,我需要一個府中的舊識在我身邊方便行事,更需要滿足長公主時刻監視我的需求。
紅芯一怔,自言自語道:「如果是姑娘選中了我,那該多好。」
第二天是四月望,照例要去向太后請安。
一陣大風吹散了濃霧,太陽半遮半掩在彤雲之後,陽光似一把生鏽的鈍劍從雲中祭出,卻劈不開天地間殘留的混沌。聽著椒房殿外的嗚咽風聲,我不覺發起呆來。忽聽桂旗的聲音唱道:「皇後娘娘到。」我這才醒過神來,忙帶領三位女官下拜行禮。
陸皇后形容消瘦,眼下幾許暗沉。一身湖藍色聯珠茶花深衣,更顯病容。禮畢,皇后微笑道:「今天風大,你們卻來得早。」說罷環視一周,「怎麼不見慎嬪?」
我忙道:「啟稟娘娘,昨夜月色甚好,慎嬪娘娘貪看良久,誰知半夜裡起了風,因此感染風寒,一早便卧床不起了。」
皇后道:「竟這樣不小心。穆仙,你將那隻藍田玉枕給歷星樓送去,囑咐慎嬪好好養病,這些日子不必來請安了。」
穆仙道:「娘娘一直睡不好,也需得玉枕方能安睡片刻,這……」
皇后笑道:「無妨。拿去吧。」
穆仙不敢再說什麼,只得應了。封若水關切道:「瞧娘娘氣色不大好,可是因為最近諸事繁雜,不能安睡的緣故么?」
皇后笑道:「自御駕親征,著實有些力不從心了。你們也是,日日接送皇子公主上下學,還要陪伴念書,也著實辛苦。若碰上這樣的天氣,就更得費心了。因此本宮想好了,以後來守坤宮請安,就和去濟慈宮一樣,定在朔望好了。你們清省些,本宮也自在。」
我忙領眾人下拜領命。皇后道:「時候不早了,去向太后請安吧。」
太后晨練已畢,還沒來得及沐浴更衣,只披了一件暗紅色綉白玫瑰對襟長衣,在西廂里拿著一封奏疏看。眾人行禮已畢,皇后笑吟吟地親自奉茶:「昨日兒臣遣穆仙送來的戰報和家信,母后看了么?四弟在關中又打勝仗了。」
太后臉上雖帶著笑,眉間卻隱有愁容:「昌平為皇帝穩住了關中,如此皇帝才能專心征戰河北。甚好。」
平陽公主伏在太后懷中,伸右手撫摸太后眉間的川字紋,嬌聲道:「祖母既然高興,怎麼還皺眉頭?」
太后順勢將平陽公主嬌嫩的小手握在手心,笑容慈和,沉默不語。皇后笑道:「皇兒該去上學了。」說罷瞥了我一眼。於是我忙起身帶領三位女巡拜別太后,送幾位皇子公主往大書房去了。
回永和宮用過早膳,芳馨從衣櫃中翻出熙平長公主新年所贈的一襲華衣。淡紫色的宮緞上用乳白絲線摻了銀線織就簇簇梨花,袖口用米珠攢成花心密密鑲了一圈。既淡雅又鮮亮,既質樸又華貴。芳馨道:「姑娘要去掖庭屬,換一身好衣裳才不會被人小瞧。就這身新衣,再墜上姑娘進宮時戴過的紫晶墜裾,甚是氣派。」
我低頭看看身上的牙白長衣:「前朝正在打仗,連皇后也穿得簡樸,我穿這身衣裳,被別有用心的人看見了,又不得安生。且能不能被人高看,原不在衣裳好不好。收起來吧。」
芳馨一怔:「是。」說罷慢吞吞地折起衣裳,開了櫃門,卻遲遲不放進去。
我笑道:「姑姑怎麼呆了?」
芳馨遲疑片刻,方道:「奴婢在想,姑娘得皇后的重用,自然是好。可奴婢以為,姑娘還要留心太后的心思才好。」
我在填漆牡丹妝奩中取出一隻素銀鐲子,慢慢套在左腕上,嘆息道:「剛才姑姑隨我在濟慈宮,是宜修姑姑說什麼了么?」
芳馨垂眸道:「姑娘既然知道,想必也能猜出兩分。」
鏡中人娥眉微蹙,旋即寬了兩分,唇邊帶了一絲似有若無的笑容。自錦素的母親杜衡死後,宜修劫後餘生,仍在濟慈宮服侍太后,自此便和長寧宮走得近些,閑時和芳馨聊天,也肯說些太后之事。後來皇后賜各宮內監宮女官職品銜,宜修便領濟慈宮執事一職,為九品。我淡淡道:「想來是說,夜來風大,太後讀了戰報以後,又沒有睡好吧。」
芳馨道:「當真沒有姑娘不知道的事情。」
我在鏡中看她為我比上一枚玫瑰纏絲金環,微微一笑道:「就換這個吧。形勢大好,太后卻愁容滿面。這裡面的原因只有一樣,便是太后唯一的女兒昇平長公主在北燕做太子妃。兩國交戰,太后擔憂長公主的境況。」
芳馨道:「正是。昇平長公主是太后唯一的親生女兒。且聽宜修的話音,太后似是很不喜歡皇帝親征。又覺得皇后與周貴妃只一味奉承,先是由著陛下將長公主遠嫁,再慫恿陛下親征。因此這兩年,太后對皇后和貴妃頗疏遠了些,倒是讓慎嬪娘娘陪伴得多。因此奴婢以為,姑娘雖然獲寵於皇后,但也要留心太后的喜怒。」
我頷首道:「姑姑所言有理。只是太後向來以大局為重,深藏自身喜惡,否則也不能容長公主遠嫁、陛下親征了。只是身為娘親,到底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芳馨道:「昇平長公主是金枝玉葉,難道真會有什麼……」
我雙眉一掀,微微冷笑:「長公主是我朝的金枝玉葉,可嫁到北朝,便什麼也不是。姑姑可知道鄭武公伐胡的故事?」
芳馨道:「請姑娘賜教。」
我接著道:「鄭武公欲伐胡,故意先將自己的愛女嫁給胡君來討好他。有一天,他問群臣:『寡人要用兵,當先伐誰?』大夫關其思道:『可伐胡。』鄭武公大怒,殺了關其思。又道:『胡乃兄弟之國,你說要伐胡,究竟是何用意?』胡君聽了,遂不設備。后鄭武公一舉敗胡。」[97]
芳馨嘆道:「陛下便是鄭武公,昇平長公主便是鄭國公主。陛下以胞妹和親,就是為了騙住北燕。」
我又道:「當年漢景帝的親生女兒嫁去匈奴,也未能阻止單于叩邊侵擾,究竟還是要漢武帝出兵漠北。女子和親,聊勝於無;遣子為質,羊入虎口。兩國是戰是和,根本不在夫妻的閨房之中、床笫之上。賂以金玉,懾以甲兵,或可安枕一時。若要世世無憂,必得將它徹底擊敗,永不翻身!」
芳馨倒吸一口涼氣:「原來金枝玉葉,不論在本朝還是在敵國,都不過是窗戶紙。虧得眾人將昭君出塞傳作美談。」
「昭君嫁給呼韓邪單于,是漢武帝擊敗匈奴以後的事情了。那時大漢國力如日中天,匈奴卻數度分裂,呼韓邪單于是靠了大漢才不被郅支單于消滅。昭君雖然出塞遠嫁,卻遠非漢初和親的屈辱與無奈可比。」
芳馨道:「那昇平長公主……」
我嘆息道:「若能接回朝來,就是好的。若不然,就怕太後會深責皇上和皇后,後宮就永無寧日了……」
芳馨和我在鏡中對視良久,說道:「倘若真是如此,聖上為了滅燕,忤逆太后。又舍了嫡親的小妹,這究竟值得么?」
我拿了眉筆對鏡精心描摹,並不隱藏斜逸的眉梢帶出的凝練與鋒銳:「漢光武帝劉秀起兵時,在小長安聚戰敗,逃跑的路上遇見姐姐劉元,劉元不願拖累弟弟,不肯上馬,最終死在亂軍之中。大哥劉縯又被更始帝處死,劉秀雖然每天哭濕枕頭,卻不敢為哥哥弔孝。可見為人君的,就要舍所不能舍,忍所不能忍。否則,怎能成就大業?利劍雖好,也有雙刃,沒有什麼值不值得,視乎你要用哪一邊罷了。」
芳馨眉心一跳:「從未見到姑娘這樣疾言厲色過。」
我一笑:「今日的眉毛畫得不夠柔和罷了。華服不能穿,便在這上面下些功夫也好。」說罷扶了芳馨的手站起身來,「走吧,該去會會那位喬大人了。」
【第三十七節 親之備之】
掖庭屬在外宮的西牆之下,官廨是南北向的兩進院子,朝東開了兩扇側門。北面另有一進很大的荒院,裡面有兩排低矮的房子,便是掖庭獄。剛剛出了內宮西門,便見掖庭屬的北側門外,李瑞正在等候,見我來了,忙上來迎接:「朱大人來了,下官恭候多時。」
我連忙還禮:「喬大人在么?」
李瑞道:「喬大人就在裡面。這會兒正在發落幾個小內監,恐怕大人要稍待一會兒。」
紅芯冷笑道:「你們喬大人當真是貴人事忙。」
李瑞紅了臉道:「昨天有幾個小內監當值的時候跑回舍監飲酒了,被人告發,這才不得不發落。」
我微笑道:「本官便等等也無妨。」說著隨李瑞來到正堂下站著。大門緊閉,裡面傳來板子落在皮肉上的脆響和此起彼伏的尖細慘叫聲,聽得人心驚不已。我心跳加劇,撫胸喘息。忽然一陣眩暈,身子向左一歪。芳馨連忙扶住我。李瑞見狀,忙命人端了一把椅子過來。院子里連一盆花一棵草也沒有,大風掃過,捲起漫天的灰塵。我展開帕子遮住臉,依舊被嗆得咳了兩聲,越發喘不上氣來。
芳馨見狀道:「李大人,這板子要打到幾時才算完?能否勞煩大人進去瞧瞧?」
李瑞見我面色不好,忙道:「應該差不多了。」腳卻紋絲不動。
紅芯哭笑不得:「李大人,您是從七品左丞,喬大人也是從七品右丞,您怎麼連進去瞧瞧也不敢?」
我低聲喝道:「紅芯,不得無禮!」
李瑞苦笑一聲,躬身道:「下官和喬大人同是掖庭丞,喬大人是掌事之人,下官卻是個無關緊要的閑人。姑娘若說下官怕他,卻也不算錯。」
我溫言道:「李大人不必妄自菲薄。」
正說著,門開了。兩個青衣小廝架了一個一絲不掛、下半身鮮血淋淋的人出來。芳馨驚叫一聲,連忙伸手遮住我的雙眼,自己也別過臉去,口中說道:「要死了要死了!」
李瑞連忙背轉身子擋在我面前,良久方道:「好了,他們已經都出去了。」
芳馨自己先扭過頭來看了一眼,這才拿開遮在我眼睛上的左手,鬆一口氣道:「果然都出去了。」
我瞧著地上幾道鮮紅的血痕,一直拖到側門口,心中不忍,口氣未免生硬:「掖庭屬喜歡剝——這樣打板子么?他們這又是去了哪兒?」
李瑞輕聲道:「他們挨過板子,就要去掖庭獄坐牢。那裡悶熱,蚊子多,故此喬大人罰他們裸身進去。」
我心下不悅,深深吸一口氣:「罷了。姑姑和紅芯隨我一道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