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刎頸
丞相帶寡人來到了朱雀街附近的酒樓，寡人抬頭看了一眼牌匾，竟然是寡人上次請初終吃的那家。
寡人想著，這裡離初終的驛館挺近的，若是和丞相談話結束的早，還可以去找初終待會兒，不過這樣一來，可能得熬夜批奏摺了。
此時不是飯點，酒樓人數不多，倒是有了雅間，小二應是認得丞相，十分恭敬，就坐后，問道：
「丞相可還是和往常要一樣的？」
林丞相頷首：「是，你們且去準備，菜做好之後一齊端上來便好。」
小二下去了。
有求於人就得低人一等。
你看到沒？如果是平常的大臣，豈敢在寡人就坐之前就坐？豈敢問都不問寡人的喜好就隨便上菜？
當然不敢，可林丞相不是一般的大臣，他是寡人斷了一截小指才能請回來為國效力的。
寡人心裡感嘆，面上卻不顯神色。
林丞相道：「小姐可知，這家店是文康伯的最愛。」
文康伯李喑，字承夕。
寡人對他的印象有二。
其一是武藝高強，在當年那場戰爭曾立下赫赫戰功，不過後來還是死於元桀戟下，是元桀當年收藏的四顆人頭中的一顆。戰事結束后寡人應林丞相的要求封他為文康伯。
其二是坊間流傳的趣事。李喑父母雙亡，自身又不識字，及冠禮十分寒酸，因為他沒有父親賜字。
最後是禮部侍郎——當年的林丞相給他取的字。
寡人真心好奇，林丞相一個年少成名的文人雅士，怎麼會和粗人一個的文康伯成了好友呢。
而且兩人差了，寡人記得坊間流傳說，文康伯遇見林丞相時十九歲，那時林丞相已二十七了。
如今已五十八歲的林丞相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他沒有看寡人，只是道：
「文康伯生前最愛這家店，在世時，只要俸祿發下來，定會請老臣來此吃飯。」
「他那時只是一個小官，俸祿微薄，這裡的菜又不便宜，一頓飯下來，剩下的俸祿他勉強能生活半個月。」
「再剩下的半月，他就會厚著臉皮來老臣家裡，說是讓老臣教他識字，其實是賴在老臣的的書房裡待一整天，等吃了午飯和晚飯才告辭回家。」
寡人沉默的當個合格的傾聽者，但寡人清楚，丞相叫寡人來此，絕非只是為說此事。
果然，林丞相話鋒一轉，道：「當年那場戰爭，他自請出征，走時對臣說等他凱旋迴來，加官進爵，請老臣來此大醉三百場。」
「小姐不知，當年您請老臣回來治理國家，老臣其實是帶一分私心回來的。」
「文康伯他食言了，他沒有凱旋，也沒有歸來，更沒有請老臣喝酒，老臣想著，他一向重諾，答應老臣的事情一件都沒做到，怕是死了也不安心，於是老臣回來了，請陛下讓他加官進爵，完成他的一個諾言。」
「其實並沒有什麼用，他沒有父母親族，更沒有妻子子嗣，沒後人可襲爵，爵位於他不過是個擺設。」
「不過……」林丞相頓了一下，寡人偷偷看了他一眼，看見他眼裡只有一點幾乎看不出來的水光，他彷彿笑了一瞬，又繼續道：
「不過或許有用吧。」
雅間的門被人扣響，是小二來上菜了。
他們把菜品一一擺上案，又退了下去。
寡人看了看，東坡肉，水晶肘子，紅燒獅子頭……
一共六道菜，全是大魚大肉。
寡人記得那場戰爭后，丞相開始茹素，這些菜……
不言而喻。
是文康伯愛吃的吧。
果然，林丞相道：「這些都是文康伯在世時愛吃的，陛下吃慣了宮中精緻的菜品，今日不如試試這民間的做法。」
寡人沒告訴他自己之前多次微服出宮，在這家店裡不知吃過多少次，連他家的三十六道招牌菜都能背下來。
竹簾自袖中取出一根銀針想要試毒，丞相彷彿沒注意到她的動作，寡人阻止了她，拿起筷子開始吃菜。
一頓飯吃的靜默無言，丞相不愧是在禮部待過，一舉一動極其斯文。
到了最後，丞相吃的差不多了，放下了筷子，寡人本就不餓，見狀，也放下了筷子。
林丞相道：「老臣今日有些失禮，但有幾件事想問陛下。」
寡人忙道：「相爺請講。」
林丞相道：「方正清與老臣說，他的下屬昨天在巷子里找到昭昭屍體時，陛下和忘國皇長孫在一起，而且，忘國皇長孫看向昭昭的眼神中有殺意。」
寡人頷首道：「是。」
林丞相道：「老臣敢問陛下，那皇長孫眼露殺意，可是因為您提到了國公爺？」
寡人看了一眼林丞相，此人天資聰穎且飽經風霜，又在浸淫官場數十年，寡人有種在他面前無處遁形的感覺。
寡人道：「……是。」
林丞相道：「陛下和清平長公主，葉家兩兄弟，梁、簡家的小子，陶家女兒七個人的友誼曾為整座京城人所知，少年人之間的情意最是動人，七人之間的深情厚誼，大約與老臣和文康伯更為真摯。」
話鋒一轉，林丞相道：「老臣敢問陛下，若是有一天，忘國皇長孫要殺國公爺，陛下準備如何？若是他真的殺了國公爺，陛下又該如何？」
寡人默然。
林丞相道：「陛下不妨好好想想，且臣聽聞陛下與忘國皇長孫近日過從甚密，情之一字，起起落落間最是傷人，老臣還望陛下當斷則斷。」
「說了這麼多，老臣還有件事想報與陛下。」
「老臣今年已五十有八了，近來處理國事愈發覺得力不從心，是以老臣準備等陛下生辰一過，便辭官不做，還望陛下恩准。」
寡人遲疑道：「丞相……」
林丞相露出一個舒緩的笑，道：「老臣當年回來時曾說過，一願四海安定后可以遊走河山，二是希望死後』碑不留名，史不留姓。』現在想一想，」林丞相頓了頓，道：
「若史官要提筆寫文康伯，還望陛下能在他下筆時，能讓他能加上一句』巴蜀人士林奉朝，其刎頸之交也。」
「至此，老臣便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