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秦觀詞(一)
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
秦觀(宋代)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秦觀雖以詞名蓋世,但在政治上只是一個很小的角色,所遭到的****與其說是政見問題,不如說只是受了蘇軾的牽累。這樣的事實也許會減弱一些秦觀作品中的悲情色彩,也許反而會使其悲情色彩顯得更濃,這就取決於讀者的閱歷、審美能力與角度了。
納蘭容若喜歡秦觀這個人,也喜歡秦觀的詞。作為詞人,容若最大的心愿便是和秦觀、黃庭堅他們一起下到地獄去。容若有一首《虞美人·為梁汾賦》,說的就是這樣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勁頭。當然,這個「地獄」未必就是寫實,而是透露了這樣一個信息:秦觀他們的詞美則美矣,卻總是被當作文學中的非主流,甚至還會常常招致名門正派的君子們的嘲諷。
那麼,哪些人才會喜歡這樣的非主流的詞呢?有兩種人:一是重情重義的人,二是豁達不羈的人。在秦觀的時代,有兩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便符合這兩個標準,他們恰好是政治上的一對死對頭:蘇軾和王安石。
蘇軾喜歡秦觀,這是很容易想見的,秦觀位列「蘇門四學士」,兩人的關係是亦師亦友,民間更傳說秦觀是蘇軾的妹夫,事情雖然八卦的很無稽,影子卻是真的:這兩個人關係親密得很。蘇軾曾經寫信給王安石,附上秦觀的作品,說這樣的才子絕不能讓他寂寂無聞,希望藉助王安石的影響立來讓更多的人知道秦觀。王安石對秦觀作品的感覺如果一言以蔽之,就是驚艷,又知道秦觀於佛學浸淫很深,筆下大有清空妙麗之氣,相形之下,自己與蘇軾倒顯得庸俗可憎了。
但是,詞藝中的秦觀畢竟是一個離經叛道、我行我素的人。世人若非有蘇、王那般的胸襟與眼界則難以欣賞與包容,就連與秦觀齊名、並同樣為容若激賞的黃庭堅對秦觀也有點看不下去了,專門寫過一首詩來規勸,說秦觀才華難得,故而逞才之時更需謹慎,搞得秦觀老大地不高興。
為什麼會這樣呢?原因其實很簡單:秦觀寫的愛情詩詞實在太多了,而且這類詩詞里還有太多逞才炫技的手法,可見他為了博取心上人的歡心下了多大的工夫,而這些因秦觀而詞史留名的女子大多是歌伎。於是,秦觀的詞便同紅學家眼裡的《紅樓夢》,是有無數本事需要細心索解的,比如下面這首《南歌子》:
南歌子·玉漏迢迢盡
玉漏迢迢盡,銀潢淡淡橫。夢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鄰雞催起、怕天明。
臂上妝猶在,襟間淚尚盈。水邊燈火漸人行。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
詞意非常明顯,寫得是情人傷別,稍有詩詞基礎的人便能看出來。但是,除了這層意思之外還有一層隱意,這層隱意悄悄交待了詞中女子的名字。這便使這首《南歌子》具有了兩重屬性:公眾性和私密性。
所謂公眾性,是說這首詞可以公開發表,任何人都會把它當做一首抒寫情人傷別的佳作;所謂私密性,是說在千萬讀者之中,只有了解某件私密故事的人才能從中讀出另一層貼身的意思。關鍵就在詞的最後一句:「天外一鉤月、帶三星」。
「三星」並不是三顆星星,這句話看似平鋪直敘,其實是用到典故的,即《詩經·唐風·綢繆》里的「綢繆束薪,三星在天」。《綢繆》本就是一首纏綿的情歌,在「三星在天」之後接著的就是:「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詩經》是古代的必讀書,所以,我們現代人由此而無法產生的聯想在古人那裡缺是自然而然發生的。理解詞,就有必要把自己代入古人的語境中去。
三星,其實就是參星,即參宿,古漢語三、參互通。《綢繆》里的「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戶」分別指參宿在天空中的不同位置,對應人間的時節便是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周代的這代情侶纏綿而愁苦,因為這三個月份都不是結婚的日子,仲春才是婚期。秦觀用到這個典故,暗含有情人難成眷屬的意思。
而另外的一層意思,「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又是一則字謎,一個殘月一般的彎鉤上邊點上三點,這是一個「心」字,秦觀寫這首詞的時候正在蔡州做官,陷入了與蔡州名伎陶心兒的火熱戀情。這首詞,陶心兒自然是讀得最懂的。「我寧願相信,她的往事,只是為我而曾經透明過」,這樣的一種情緒,是愛情,也是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