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秦觀詞(三)
美國現代詩歌中有大名鼎鼎的意象派,後來中國的朦朧詩興起,詩人們從美國意象派取經,殊不知真正的源頭卻在自家的祖先那裡。
意象派的手法是塑造意象而使意在言外,但純粹的意象式寫作手法是英語詩人學不來的,這是語言的天然差異所致。秦觀這首《浣溪沙》可以說是意象式的作品,我們可以對比龐德的名作《地鐵車站》(Ln a Station of the Metro),全文只有兩句: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
在眾多中譯本里,我個人最愛杜運燮的譯文:
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般顯現,
濕漉漉的黑枝條上朵朵花瓣。
只是意象而已,到底詩人要表達什麼意思,就需要讀者各自揣摩了。但這個譯文有個缺點,即用到「顯現」這個動詞,而原作的一大特色是完全不用動詞。但龐德也許很不甘心,因為語言的天然差異,就算他不用動詞,也不得不用到形容詞和介詞,而中國古老的意象派卻可以完全使用名詞來構造意象,典型的例子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又如「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還有前邊提到的「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也是一例。作為意象化的表達手法來講,這是很極端,也很巔峰的。
詩歌總有傳承、有交流、有發展的。古人普遍推崇的詩是《詩經》,這一來是因為傳統的好古之風,二來是因為《詩經》在經學中的神聖地位。如果說其藝術作品的深度,歧義空間的擴大正是文藝作品提升深度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從這一點來說,《詩經》里的作品還是非常粗糙、非常原始的,雖然很有質樸之美。這就象我們現代人欣賞原始人的住宅設計一樣,欣賞歸欣賞,距離產生美,但那畢竟無法和現代住宅相比。
唐詩宋詞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就看秦觀這首《浣溪沙》,下闕名句「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脫胎自五代馮延巳的「繚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裡無尋處」;「寶簾閑掛小銀鉤」脫胎自南唐中主李璟的「手卷珠簾上玉鉤」。再看全詞意象化的表達手法,李白《玉階怨》里就有「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這也是為美國意象派大師龐德所激賞的作品。詩藝的成就得益於一代代人的不斷積澱,技術手段和藝術理念都在不斷翻新,就算在民國時期,詩詞佳作也是很多、很精彩的。唐詩宋詞在現代社會的那些流行作品大多是因為淺白才流行的,曲高和寡是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歷來評詩論詞,有一種說法是講篇與句的關係。如果一首詩里有一句很好,而全篇並不出彩,這叫有句無篇,最好的情況是又有句又有篇,秦觀這首《浣溪沙》恰恰是有句有篇的典型。
《浣溪沙》這個詞牌,下闕的前兩句構成全詞中唯一的一處對仗,所以正是全篇最適合出「句」的地方,秦觀以「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來成就。
對於詩詞中的名句,一般人都有一個誤解,認為詩詞要有格言警句為最好。事實上,詩藝層面上的名句和各言警句是不一樣的。我們可以說一首詩里的格言警句鼓舞人心、激揚鬥志,如何如何地好,但這種好只是格言意義上的好,絕不是詩藝的好。詩藝要求流暢自如,單獨的句子如果太突出、太直白,這是會毀掉全篇的,也會打消掉詩歌的餘韻與歧義空間。詩人們對此也有一個漫長的認識過程,從古典詩歌到現代詩歌都是這樣。莎士比亞把十四行詩從彼特拉克體4433的格式變成了4442,使最後一個詩節變成了兩句,目的很簡單,就是要營造警句出來。這是當時的一個革命,但這個手法很快就從主流的詩歌語言里淡化下去了。再如大家熟悉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作為格言,這兩句話非常精彩,但從詩藝層面講,卻是敗筆。
溫柔敦厚、含蓄而有餘韻,這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大傳統;婉約清麗、風致幽微,這是花間的傳統,是詞的正根。在北宋,真正的詞的正根上步入新的佳境的,秦觀是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及至清代,納蘭容若繼續在詞的正根上前進,因循的也正是秦觀的路子。南宋時,因為詞學尚雅而使秦觀的詞壇正宗地位受到動搖,清代文壇也出現過這種跡象這才有容若的詞學宣言:「眼看雞犬上天梯,黃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的確,這樣的情歌在博大雅正的社會裡總是要有一些我行我素的勇氣的,要甘於多病,甘於長貧,甘於任人笑罵,正是「笑他多病與長貧,不及諸公袞袞向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