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0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2)
第870章 盛唐煙云:補天裂(32)
在兩支隊伍的嫻熟配合下,一股股的潰兵被陸續絞殺乾淨。万俟玉薤與阿悉蘭達再度整頓隊形,聯手向前推進。忽然間,幾排羽箭從半空中撲了下來,將數名躲避不及的部族武士射下了坐騎。緊跟著,又是數十支長矛凌空而至,冰冷的鋒刃直指眾人胸口。
「是個內行!」万俟玉薤側身,避開已經將刺到胸前的飛矛,伸手抓住矛柄,然後奮力投了回去。他聽到了一聲凄厲的慘叫,然後發現了偷襲者的身影。大約兩百餘名叛軍,在一位身穿明光鎧的武將指揮下,一邊用冷箭與投矛阻攔唐軍騎兵,一邊互相掩護著向後退。
「殺當官的!」阿悉蘭達正憋著一口惡氣沒處散發,見到此景,立刻策馬沖了上去。叛軍將領臨時組織起來的小陣雖然齊整,卻耐不住阿悉蘭達麾下的部族武士數量眾多。在捅翻了十幾匹戰馬之後,很快就被阿悉蘭達沖開了缺口。
「大唐!」那名組織起防禦陣列的叛軍將領習慣性地發出一聲怒吼,舉起長槊,徒步沖向阿悉蘭達。阿悉蘭達被對方的呼喊聲嚇了一跳,不敢應戰,撥轉坐騎退向自家隊伍側翼。「大唐!」「大唐!」叛軍將領又喊了幾聲,緊追阿悉蘭達不舍。万俟玉薤從馬背上飛身下去,再一次救下阿悉蘭達,舉刀撥開對方槊鋒。
這回,輪到那名叛軍將領發愣了。只見他一邊用長槊抵抗万俟玉薤的攻擊,一邊大聲喊道,「你,怎麼是你。你怎麼會在安西軍那邊。」
「楊希文?!」万俟玉薤攻勢緩了緩,皺著眉頭反問。「你是楊希文?!真的是你?!」
二人幾乎同時停住了兵器,瞪大了眼睛互相看。阿悉蘭達見此,知道其中必有緣由。悄悄地打了手勢,命令麾下眾親信將坐騎撥開數步,以万俟玉薤和楊希文兩個為核心,圍成了一個小圈子。
「沒錯,正是楊某!」楊希文面紅過耳,慘笑著沖著万俟玉薤點頭。「沒想到咱們兩個居然在這裡又見了面!」
万俟玉薤苦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當年楊希文在龍武軍中效力,乃是王鉷父子極力拉攏的對象之一。而他万俟玉薤身懷絕技,也曾經被王氏父子當做心腹死士來培養。只不過後來万俟玉薤看出王鉷父子所圖太大,借著敗在雷萬春手裡,無顏面對東主的由頭,逃離了長安。而楊希文卻因為功利之心太重,受到王氏父子的牽連,從此升遷無望,直到遇見了房琯房大書呆,成為後者的心腹……
誰也沒有想到,再度相見之時,兩位老熟人一個成了叛軍的爪牙,一個卻成了大唐安西軍的猛將。霎那間,諸般滋味,在彼此心頭涌了個遍。
對著老熟人發了陣子傻,万俟玉薤先醒悟了過來,擺了擺手中橫刀,笑著勸道:「你放下兵器投降吧?兄弟我在王都護面前還能說得上話,定然可以保住你的性命!」
「你……」楊希文慘笑著打量對方。万俟玉薤穿的是正四品武將裝束,應該在安西軍中有一定地位,可他卻已經沒有顏面再做一次降將,「算了,楊某已經投降過一回了。沒心情,也沒力氣了!多謝……」
說罷,他惡狠狠地抓起長槊,合身撲向万俟玉薤,「大唐——」
万俟玉薤迅速退開半步,又迅速避開了半步,終於咬著牙舉起了刀,貼著槊桿狠狠掃落。楊希文咧嘴一笑,突然鬆開槊桿,將胸膛迎向了刀刃來襲方向。
「噗!」紅光飛射,橫刀從肩膀處劈進半尺有餘,將楊希文的胸口連著鎧甲劈成了兩片。屍體夾著刀刃晃了晃,晃了晃,走出幾步,一頭栽倒。
万俟玉薤搖頭嘆了口氣,從血泊中將老熟人的屍體撿了起來,緩緩放到一頂還未被點燃的帳篷上。然後又抓起其他幾頂帳篷,圍著屍體摞成了一個布堆。隨即,抓起一個火把點燃了投進帳篷當中。
「篷!」火焰騰空,照亮他通紅的眼睛。
此刻,叛軍大營已經被攪得分崩離析。漁陽精銳、塞外部落騎兵,還有以勇悍敢戰而著稱的曳落河們,一群群都像沒頭蒼蠅般到處亂竄。少數幾個像楊希文這種經驗豐富的老將雖然使出渾身解數,試圖挽救敗局,但連鎧甲都來不及穿齊整的士卒們如何能有勇氣硬撼戰馬的鐵蹄?!很快,這些不成規模的抵抗便被安西聯軍徹底碾碎,一個又一個大燕國老將,圓睜雙眼,不甘心地倒在了血泊當中。
万俟玉薤跳上坐騎,繼續追亡逐北。楊希文的死留在他心頭的陰影迅速被周圍的火光碟機散,弟兄們的呼喝聲讓他熱血沸騰。那是從一張張年青的嘴裡發出的吶喊,稚嫩而狂熱。每當看見他們的面孔,万俟玉薤便會輕而易舉的忘記自己的過去。人不能老活在回憶里,他現在隸屬於安西軍,隸屬於大宛都督府。比起現在的生活,當年在王鉷府邸做家將的那段日子,簡直不堪回首。那裡處處透著奢華,卻處處散發著腐屍的味道,而安西軍中的生活雖然清苦,卻處處洋溢著勃勃生機。
實際上,當年不光是王鉷府邸在腐爛,當年整個長安城,都洋溢著一股子木頭和肉類變質發霉的味道。他們都是大唐最老朽的部分,最壓抑昏暗的側面。而大宛都督府中的年青人們,身上閃耀的,卻是大唐最積極向上的菁華所在。他們不同大唐其他節鎮,他們也不同於長安。雖然他們自己還沒察覺到,雖然他們自己一直以安西軍的嫡系傳人而自居。
火光繼續向前延伸,戰馬踏翻擋在面前的一切。敵軍的抵抗微弱乏力,幾乎對唐軍構不成什麼實際性的傷害。賓士中,万俟玉薤看到方子陵的身影在自己右側不遠處出現,帶著數百名騎兵,組成一個鋒利的箭簇型狀。幾十名逃避不及的叛軍將士轉身搏命,揮舞著手中長矛,威脅聲裡帶著哭腔。方子陵縱馬碾壓過去,坐騎的鐵掌四下亂踢。一名叛軍士卒被馬蹄踩中,厲聲慘叫。另外一名被方子陵用長槊刺穿,高高地挑到了半空當中。其餘叛軍將士立刻失去了拚命的勇氣,轉過身,唯恐自己逃得不夠快。方子陵帶領弟兄從他們背後追上去,長槊顫顫巍巍,瞄著逃命者光溜溜的脊背畫弧……
万俟玉薤撥偏坐騎,帶領虎牙營去接應其他人。方子陵這邊根本不需要幫助,所以虎牙營也沒有向他靠攏的必要。
另外一隊盟友出現在他視線範圍內。看旗號,是東、西兩個曹國的隊伍。領軍的兩個王子都很年青,麾下的士卒相對安西軍其他隊伍而言,也稍顯稚嫩。叛軍當中,也有人發現了這點微小的差別。主動避開方子陵的進攻路線,轉而試圖在兩個曹國王子的戰馬前尋找翻本機會。他們判斷出了兩支曹國隊伍的實力,卻低估了兩個王子建功立業的決心。西曹王子毫不猶豫策動戰馬,衝進了擋路的叛軍當中。彎刀揮舞,掀起一片血霧。東曹國王子緊隨其後,用長槊捅穿了一名對手,將其摔出戰團之外。其餘叛軍一擁而上,將兩位王子困在了隊伍中央,刀、矛並舉。其餘曹國武士也奮不顧身撲了進去,馬踏刀劈,與叛軍將士以命博命。 万俟玉薤帶領虎牙營迅速上前接應,還沒等加入戰團,便看到東曹國的王子從馬背上掉了下去,然後又從血泊當中站了起來。左手抓著半截長槊,右手卻拎起了一個紅鮮鮮的頭顱。
他把人頭當做流星錘使,繼續呼喝酣戰。西曹國的王子也跳下坐騎,與他脊背靠著脊背,結伴而行。一支長矛刺來,被東曹國的王子用斷槊撥偏,西曹國王子立刻貼著夥伴的腰轉身,揮刀橫掃。躲閃不及的敵將被劈成了兩半。二人哈哈大笑,繼續背靠背,跳舞般旋轉,接住每一件遞過來的兵器,殺死每一個靠近自己的敵人。
東西兩個曹國的武士也紛紛跳下坐騎,步行與叛軍交戰。他們很快就摸出了一點兒門道,彼此之間配合的嫻熟程度迅速提高。涌過來尋找機會的叛軍迅速被殺出了一條血衚衕,兩位王子與麾下武士匯合,重新結成一個鋒利的尖刀型陣列。左衝右突,將叛軍砍得抱頭鼠竄!
他們已經不需要幫忙了!万俟玉薤微笑著搖了搖頭,慢慢帶住了坐騎。虎牙營的江湖豪客們都算是大叔級別,沒心思跟年青人們爭搶功勞。見到自家主將拉住的戰馬,也跟著拉緊了韁繩。
「一群半大小子!」虎牙營副統領儲獨眼笑著嘟囔了一句,不知道是笑話兩個王子和一眾曹國武士缺乏混戰經驗,還是羨慕對方年青。
「他們早晚會長大!」万俟玉薤笑著回應,臉上充滿了慈愛與自豪。「長大了之後,就會是咱們安西軍的精華所在。即便回到本國去,也是一樣!」
「那倒是!」儲獨眼絲毫不懷疑万俟玉薤的論斷。他自己當初也從沒想過吃軍隊這碗飯,可自打與鐵鎚王合作了第一次之後,便忍不住想跟後者合作第二次。然後就是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整個人完全融進安西軍中,再也捨不得離開。
「回頭去找找老朱,讓他那邊的新兵蛋子,也都上來聞聞戰場的滋味!」想起安西軍的未來,万俟玉薤就立刻想到了朱五一及其手下的選鋒營。那個營頭的兵卒都是從京畿道附近各郡縣的民壯中間選拔,無論身體素質和精神堅韌程度,都遠不如在西域那種困苦條件下長大的部族武士。而這些民壯,在血脈上,卻比部族武士們距離大唐更近,更有資格承載安西軍的未來。
「走吧。這邊的確沒咱們什麼事了!」儲獨眼四下望了望,笑著點頭。虎牙營有自己的驕傲,既然勝券已經在握,便沒有必要衝在最前頭。他們是安西軍最鋒利的部分,沒有必要把精神浪費在一群潰兵頭上。
他們放棄對殘兵敗將的追殺,掉頭向後。一路上,到處都可以看到敵軍的屍體。有的已經被北風吹得僵硬,宛若一塊塊凍肉。有的卻還沒完全冷透,黑紅色血液不斷從傷口處流淌出來,將地面上已經結冰的血塊,再裹上厚厚的一層。
在黑暗寒冷的血冰附近,則是一堆堆冒著煙的帳篷。火苗於煙霧背後時隱時現,就像地獄里的鬼魅提著燈籠夜遊。個別受了重傷的叛軍士卒,一時還沒有斷氣,艱難的用手臂支撐起身體,慢慢向火光處蠕動。他們不願意被死亡帶進黑暗冰冷的地獄,他們試圖抓住這人世間最後的溫暖。然而他們的努力註定是徒勞的,很快有安西軍士兵跑過來,給垂死掙扎者補上幾刀,然後快速割下人頭。
「啊——!」「饒命——!」「慈悲——!」「啊——!」慘叫聲和求饒聲此起彼伏,中間還夾雜著沉悶的,刀砍在死屍上的聲音,令人後背一陣陣發麻。
饒是見慣了死亡場面,儲獨眼亦覺得不寒而慄。他停住坐騎,伸手拉了拉万俟玉薤的馬韁繩,乞求般提議,「沒必要趕盡殺絕吧!現在這些人已經不可能再有反抗的力氣。留他們一條小命兒,也影響不了戰局!」
万俟玉薤的官職級別比他高,加入安西軍時間也比他長,自然更有資格根據戰場上的實際情況對主帥的命令進行局部調整。但後者卻不打算這麼做,搖搖頭,低聲回應道:「這麼冷的天氣,又傷得這麼重,即便不在他們身上補刀,他們也沒可能活到天明了。早點兒送他們上路,反而是件好事!況且長安往東,眼下全在叛軍的控制範圍內。無論是崔乾佑、李承軌,還是史思明、蔡希德,誰也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咱們將長安拿下來。如果大將軍這回不殺得狠一點兒,讓其他各路叛軍有所忌憚的話。日後,咱們還不知道要打多少冤枉仗,死多少弟兄!」
儲獨眼啞然。心中不能完全接受万俟玉薤的解釋,嘴巴上卻不便再說什麼。万俟玉薤看了看他,又語重心長地補充:「當我跟咱家大將軍一樣年紀的時候,還拎著把破刀,滿天下找人比武過招呢。而他卻把繼承封帥遺志,重建安西軍,重建大唐的擔子都自己一個人扛在了肩膀上。雖然他在弟兄們面前,從來沒喊過一聲苦,一聲累。可任何人只要仔細想想,就知道他有多不容易。所以咱們這些做屬下的,能分擔,就儘力替他分擔些。即便不能分擔,也絕不能給他添亂。至於其他人的死活,老實說,我根本不想在乎,也跟咱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万俟兄說得是,儲某剛才太過於婦人之仁了!」儲獨眼抱了抱拳,凜然受教。万俟玉薤說得沒錯,他現在身為安西軍的一員,當然凡事要以安西軍的利益為先。至於其他人,叛軍也罷,朝廷也罷,都遠不及安西軍來得重要。畢竟如果王洵這面大旗倒了,安西軍也就徹底完了。大夥無論心中有多少豪情壯志,統統都將成為夢幻泡影。
可這種沒止境的殺戮……?趁著別人不注意,儲獨眼又偷偷向血與火的煉獄間瞄了瞄,輕輕搖頭。大將軍現在越來越有古代名將氣度了,舉手投足之間,都透出身為上位者的威儀。近千名受了傷的叛軍,在他眼裡,恐怕就是一堆棋子罷了。說從棋盤上掃落下去就掃落下去,絲毫都不會猶豫。
一將功成萬骨枯,只要最後能夠獲取勝利,恐怕該犧牲自己人的時候,他也不會做絲毫猶豫。這樣的王洵和以前那個略帶生澀,略帶柔弱的王洵,到底哪個更好一些?儲獨眼心裡很難得出結論。只覺得身邊的血與火的顏色越來越艷,越來越艷,像針一般,刺得自己眼睛發疼。
因為心緒過於沉悶,在找到朱五一與馬躍二人帶領的選鋒營之後,他便沒有重新走回戰場。万俟玉薤能理解儲獨眼的心情,也不強求,派了兩名弟兄跟著他,一起去找王洵報捷,順便請示下一步任務。三人順著主力進攻的方向找了片刻,很快就看到了帥旗所在。跳下坐騎,緩緩地走了過去。
已經有很多將領在這之前就趕到了,團團圍在帥旗之下,高聲談笑。今晚這一仗,安西軍以一萬五千之眾偷襲五千叛軍,贏得沒法不輕鬆。聽到儲獨眼身邊坐騎的嘶鳴,大夥迴轉頭,笑著給他空出一條通道,「儲將軍來了,万俟將軍呢?今晚,你們虎牙營可真露了大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