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兄弟(76)
第120章 兄弟(76)
那個女人毫不示弱地說:「你先走,我等衣服幹了再走。」
「他媽的,」小關剪刀罵道,「我娶你真是瞎了眼睛。」
「我瞎了眼睛才嫁給你。」那個女人回他一句。
小關剪刀怒氣沖沖地對宋鋼說:「這是我老婆。」
宋鋼對那個女人點頭笑笑,那個女人奇怪地看著宋鋼胸口挺拔出來的一對乳房,小關剪刀指指宋鋼說:
「這是宋鋼,我的老鄉……」
小關剪刀看到他老婆的眼睛盯住宋鋼的胸口,很不高興地說:「看什麼?這是假的,做生意需要。」
小關剪刀的老婆明白了,她點點頭,也對宋鋼笑了笑。小關剪刀拉著宋鋼走進了一間十多平米的小屋子,裡面只有一張大床、一個柜子、一張桌子和四把椅子。小關剪刀將背上的刀具取下來放在了牆角,讓宋鋼在椅子里坐下,自己也坐了下來,對著外面的女人喊叫:
「快給我們做飯……」
屋外的女人也喊叫:「沒看見我在晾衣服?」
「他媽的,」小關剪刀罵了一聲,繼續喊叫,「我和宋鋼十多年沒見了,快去,買一瓶白酒,買一隻雞買一條魚……」
「快去?哼!」屋外的女人響亮地哼了一聲,「你來晾衣服?」
小關剪刀的拳頭使勁捶了一下桌子,看到宋鋼不安的模樣后,他搖了搖頭說:「賤貨。」
屋外的女人晾完了衣服,取下圍裙掛在窗台上時,也罵了小關剪刀一聲:「你才是賤貨。」
「他媽的,」小關剪刀看著他老婆走去,回頭對宋鋼說,「不管她了。」
然後小關剪刀急切地向宋鋼打聽起了劉鎮的很多個名字,李光頭、余拔牙、王冰棍、童鐵匠、張裁縫、蘇媽……宋鋼緩慢地說著這些名字的故事,同時也穿插著說起了自己的故事。宋鋼說著的時候,小關剪刀的老婆買了白酒和魚肉回來了,她把白酒放在桌子上,套上圍裙在門外的煤爐上做飯了。小關剪刀擰開了瓶蓋,發現沒有杯子,又吼叫了:
「杯子呢?他媽的,快給我們拿杯子。」
「你沒有手?」小關剪刀的老婆在屋外吼叫,「你自己拿。」
「他媽的。」
小關剪刀嘴裡罵著站了起來,找來兩個杯子倒上白酒,自己先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巴后,看到宋鋼沒有拿起杯子,就說:
「喝。」
宋鋼搖搖頭說:「我不會喝酒。」
「喝。」小關剪刀命令似的說。
說著他舉起杯子等待宋鋼。宋鋼只好拿起杯子和小關剪刀碰了一下,抿了一小口,火辣辣的白酒吞下去時讓宋鋼咳嗽了。這個晚上宋鋼第一次喝上白酒,小關剪刀喝下去了七兩,宋鋼喝了三兩,兩個人喝著說著,他們的話像流淌的河水一樣源源不斷。聽到李光頭的巨富,余拔牙和王冰棍跟著李光頭一起富裕,童鐵匠自己富起來,張裁縫和蘇媽的日子也是越來越好,歷經磨難的小關剪刀已經沒有抱怨、沒有嫉妒了,他平靜地點頭,平靜地微笑。然後宋鋼小心翼翼地說到老關剪刀,說已經幾年沒有看見他了,聽說他病了,整日躺在床上。小關剪刀的眼角出現了淚水,他回想起了當初神情激昂地離開劉鎮時,他的老父親拄著拐杖在後面一聲聲地喊叫,他擦了一下眼睛說:
「不要說了,我無臉回去見他。」
宋鋼說到自己如何下崗失業,如何到處尋找工作,如何弄壞了肺,又如何和一個名叫周遊的人出來闖蕩江湖,現在周遊回到劉鎮了,他一個人還在四處漂泊,而林紅獨自一人在劉鎮天天盼著他回去。小關剪刀連聲嘆息了,他觸景生情地喃喃自語:
「我知道,我知道一個人出來有多難,我出來十多年了,要是知道自己出來是這個模樣,我當初肯定不會出來。」
宋鋼難過地低下了頭,也喃喃自語了:「我要是知道這樣,也不會出來了。」
「這都是命,你我的命里沒有錢財。」小關剪刀同情地看著宋鋼,「我爸爸經常說,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滿升。」
宋鋼喝下去了一大口白酒,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小關剪刀也喝了一大口白酒下去,看著宋鋼的咳嗽慢慢停止了,他動情地對宋鋼說:
「回去吧,你在劉鎮還有林紅呢。」
小關剪刀告訴宋鋼,他最初出來闖蕩的兩年裡,差不多每天都想著要回到劉鎮,可是沒有面子回去,過了四年五年以後,他就回不去了,他說:
「你才出來一年多,你還能回去,再過幾年你回去的心都會死了。」
兩個人喝著白酒訴說衷腸的時候,小關剪刀的老婆給他們做好了晚飯,自己匆匆吃完后,開始整理行裝,她在屋裡進進出出,對兩個人說些什麼漠不關心,她把全部的家當整齊地放在牆角后,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她一聲不吭地躺到了床上,蓋上被子睡覺了。宋鋼起身告辭,他說已經很晚了,要回到自己在小旅店的房間。小關剪刀拉住他,不讓他走,無限憂傷地說:
「我十多年沒有見到劉鎮的人了,下次不知道是不是還能再見到。」
宋鋼重新坐了下來,兩個人繼續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種種傷心事。小關剪刀離開劉鎮到了海南島,也像宋鋼在劉鎮一樣,做了一年的搬運苦力,他又去了廣東和福建,在建築工地做了幾年,跟過五個包工頭,五個包工頭都在年底發薪水的時候逃跑了,然後他才幹起了現在這份推銷刀具的活。小關剪刀苦笑著說,他在劉鎮是磨刀,出來以後是賣刀,一輩子都是「刀」命。後來他們回憶起了小時候的種種往事,兩個人開始哧哧地笑了。小關剪刀高興起來了,他回頭看看已經睡著的老婆,滿臉欣慰的笑容,他說自己離家出走十多年沒有撞上財運,倒是碰上了桃花運,他嘿嘿笑著說自己找到了一個好女人。他說:
「我在劉鎮找不到這麼好的女人。」 然後小關剪刀講述起了他們的婚姻。那是十三年前,小關剪刀在福建推銷刀具的時候見到了她,她一個人蹲在河邊,一邊洗衣服,一邊擦著眼淚,這情景讓小關剪刀心裡突然難受起來,站在那裡看了她很久,她沒有發現。小關剪刀長長的嘆息聲她也沒有聽到,她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繼續擦著眼淚繼續洗著衣服。小關剪刀只好轉身離去,幾年孤零零的生活讓小關剪刀心裡一片凄涼,她悲傷的背影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小關剪刀走出了幾里路以後毅然回頭了,他重新來到河邊,她仍然蹲在那裡哭泣著洗衣服,小關剪刀走下了河邊的台階,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兩個人開始說話了,小關剪刀知道她父母雙亡,她的丈夫也跟著別的女人跑掉了。她也知道了小關剪刀,知道他當初如何信誓旦旦地離開劉鎮,四處碰壁以後生活如何的艱難。同是天涯淪落人,相見何須曾相識。小關剪刀真誠地對她說:
「跟我走吧,我會照顧你的。」
這時她已經洗完衣服了,本來要站起來了,聽了小關剪刀的一番話,她又蹲在了那裡,她出神地看了一會河面,才端起臉盆里的衣服起身走上了台階。小關剪刀一直跟隨她走到家門口,看著她把衣服晾在繩子上,小關剪刀又說了一遍:
「跟我走吧。」
她木然地看著小關剪刀,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的衣服還沒有晾乾。」
小關剪刀點點頭說:「衣服晾乾了我再來。」
小關剪刀說完轉身離去,這天晚上小關剪刀就住在了這個福建的小鎮上。第二天一早他來到她的屋門前時,看到她已經收拾好了行李,一個很大的箱子,站在門口等著他走過來。小關剪刀知道她答應了,走到她面前問了一句:
「衣服晾乾了?」
「晾乾了。」她點點頭。
「走吧。」小關剪刀揮一下手說。
她拉著大箱子跟著小關剪刀遠走他鄉,從此行走江湖開始了另一種艱難的人生。
小關剪刀說完他的婚姻故事時,天蒙蒙亮了。小關剪刀的老婆醒來後下了床,看到兩個人還在說話,她沒有一絲的驚訝,熄滅了電燈后就走出門去。過了一會她買了十個熱氣騰騰的大包子回來,小關剪刀和宋鋼吃著包子的時候,她在門外將已經晾乾的衣服收下來,鋪在床上麻利地疊好,放進了那隻大箱子。她拿起一隻包子,一邊吃著一邊在屋裡檢查還有什麼忘記帶上的東西。小關剪刀一口氣吃了四隻大包子,宋鋼只吃了一隻就說吃不下去了。小關剪刀的老婆就將剩下的四隻包子放回袋子,又小心地放進了一隻很大的旅行袋中。然後她將一隻大背包背在了身後,右手提著大旅行袋,左手拉著大箱子走了出去,站在門外等著小關剪刀出來。小關剪刀將刀具袋背在身上,右手拉著另一個箱子也走了出去。他們走到了屋外,小關剪刀用左手使勁拍了拍宋鋼的肩膀說:
「宋鋼,回去吧!聽我的話,回劉鎮,再過幾年你就回不去了。」
宋鋼點了點頭,也拍了拍小關剪刀的肩膀說:「我知道了。」
小關剪刀的老婆對宋鋼微笑了一下,宋鋼也微笑了一下。宋鋼站在那裡看著這對患難夫妻迎著日出向前走去。小關剪刀的老婆背上那隻大背包以後,宋鋼看不見她的背影了,只看見她左手拉著的大箱子,右手提著的大旅行袋。這對夫妻走去時又在大聲爭吵了,小關剪刀背著刀具袋,左手拉著一隻小很多的箱子,他要去搶她右手的大旅行袋,她死活不給他,他又去搶她左手拉著的大箱子,她仍然不給。兩個人都在罵罵咧咧,小關剪刀吼叫:
「他媽的,我還空著一隻手呢。」
「你的手?哼,」她響亮地說,「又是風濕病,又是肩周炎。」
「他媽的,」小關剪刀繼續罵道,「我娶你真是瞎了眼睛。」
「我瞎了眼睛才嫁給你。」她罵了回去。
四十六
宋鋼在海南島的日出里與小關剪刀夫妻揮手告別,又在與小關剪刀相逢的廣場上孤零零昏沉沉地站了一天,賣出了最後兩瓶豐乳霜。
宋鋼決定回家了。小關剪刀的一席話,讓宋鋼無限想念遠在劉鎮的林紅,他擔心自己也會像小關剪刀一樣,再過幾年連回去的心都會死了。他在那家小旅店睡了最後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去了整形醫院,取出了胸口的假體乳房。這時他的假體乳房已經硬化,醫生面對這個沉默的病人時,以為他是假體纖維囊形成了才來做摘除手術。醫生問他是否定期做乳房按摩,宋鋼沉默地搖搖頭,醫生告訴他問題就出在這裡,乳房的硬化就是因為沒有定期做按摩。手術完成後,醫生讓他六天以後來拆線,然後熱情地向他推薦自己的醫院,說宋鋼要做變性手術的話,這家醫院是首選。宋鋼點點頭拿了消炎藥,走出了整形醫院。
宋鋼當天下午坐車去了海口。汽車在海邊的公路上行駛時,宋鋼再次看到了海鳥,成群結隊地在陽光下和波濤上飛翔,可是他的耳邊充斥著車內嘈雜的人聲和汽車的馬達聲,他沒有聽到海鳥的鳴叫。當他在海口上船、渡海去廣州的時候,在浪濤席捲出來的響聲里,他終於聽到了海鳥的叫聲,那時候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著海鳥追逐著船尾的浪花,彷彿它們也是浪花。夕陽西下晚霞蒸騰之時,海鳥們離去了,它們成群結隊地飛翔而去,像是升起的縷縷炊煙,慢慢消失在了遙遠的海天之間。
宋鋼坐上廣州到上海的列車時,已經沒有海鳥了。宋鋼重新戴上了口罩,他覺得自己的肺病越來越嚴重了,每一次的咳嗽都讓腋下的傷口綳裂似的疼痛。這時候宋鋼可以拿出那張甜蜜的合影了,年輕的宋鋼和年輕的林紅,就是那輛永久牌自行車也是年輕的。他有半年多時間沒有拿出這張照片,他怕自己看上一眼就會牽腸掛肚很多天,怕自己會半途而廢逃回劉鎮。現在他沒有顧慮了,他的眼睛時時看著照片上的林紅,偶爾也看上一眼自己年輕時的笑容,可是他的腦海里仍然飛翔著海鳥的影子。
秋風掃落葉的時候,宋鋼拉著箱子走出了我們劉鎮的長途汽車站,這個戴著口罩的男人在黃昏里回來了。他踩著地上的落葉,腳步「沙沙」地走向自己的家,他口罩里的呼吸聲也在「沙沙」地響著,他的情緒異常激動,馬上就要見到林紅了,這樣的想法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可是他沒有感覺到腋下傷口的疼痛,他飛快地走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街道兩旁閃爍的霓虹燈和嘈雜的音樂恍若過眼煙雲。當他遠遠看到自己的家門時,眼睛濕潤了。他摘下眼鏡走去,一隻手拉著箱子,一隻手用衣角擦著鏡片。
宋鋼走到了家門口。還在長途汽車上的時候,他已經將鑰匙捏在手中了,現在這把鑰匙就在他拉著箱子的手心裡,他放下箱子,將汗水弄濕了的鑰匙插入鎖孔時猶豫了一下,他改成了敲門,敲了三下,又敲了三下,他呼吸急促地等待著林紅開門出來的驚喜瞬間。可是屋裡沒有任何動靜,宋鋼只好擰動了鑰匙,推門而入時聲音顫抖地叫了一聲:
「林紅。」
沒有聲音回答他。他放下手裡的箱子,走進了卧室,走進了廚房,也走進了衛生間,都是空空蕩蕩。他六神無主地在客廳里站了一會,然後想起來林紅可能剛剛下班,正騎著自行車回家,他立刻站到了門外,眺望著晚霞映照下的街道。街道上人來人往車來車去,宋鋼激動地站在門口,直到晚霞慢慢消失,夜幕徐徐降臨,仍然沒有看到林紅騎車而來的身影。倒是幾個過路的人見到宋鋼後站住腳,有些驚訝地說:
「宋鋼?你回來了?」
宋鋼木然地點點頭,他看到的是熟悉的臉,可是他腦子裡全是林紅的模樣,一下子沒有想起來這幾個人的名字。宋鋼在自己的家門口站了一個多小時,他眼睛轉到了對面的點心店,他奇怪地看到上面閃亮的霓虹燈店名更換了,不是「蘇記點心店」,換成了「周不游點心店」,然後他看到了周遊在點心店裡晃動的臉。宋鋼的腳步移動起來,穿過街道走進了點心店。
宋鋼看到蘇妹坐在收款櫃檯的後面,周遊正在和幾個吃點心的客人說話。宋鋼向蘇妹點點頭微笑了一下,蘇妹看到戴著口罩的宋鋼時怔住了,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宋鋼轉向了那個江湖騙子,叫了一聲:
「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