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兄弟(77)

  第121章 兄弟(77)

  周遊也像蘇妹那樣怔了一下,接著認出來是誰了,周遊立刻熱情地喊叫著走上來:


  「宋鋼,是你,你回來了?」


  周遊走到宋鋼面前時想起了什麼,他更正道:「我現在改名叫周不遊了。」


  宋鋼想到了外面的霓虹燈店名,他在口罩里笑了,他看到一個坐在兒童椅子里的小女孩,問周遊——現在叫周不遊了:


  「這是蘇周?」


  周不游神氣地擺擺手,再次更正:「她叫周蘇。」


  蘇妹也走了過來,她看著正在咳嗽的宋鋼,關心地問:「宋鋼,你剛回來?你吃過晚飯了嗎?」


  周不游立刻像個老闆那樣對一個女服務員說:「拿菜單過來。」


  女服務員拿過來菜單。周不游示意她遞給宋鋼,對宋鋼說:「宋鋼,我這裡的點心你儘管吃,不收你錢。」


  宋鋼咳嗽著擺擺手說:「我不在這裡吃,我等林紅回家一起吃飯。」


  「林紅?」周不游的臉上出現了奇怪的表情,「你就別等了,林紅跟著李光頭去上海了。」


  宋鋼聽了這話心裡一驚。蘇妹焦急地對周不遊說:「你不要亂說。」


  「誰亂說?」周不游據理力爭,「很多人都親眼看見的。」


  看到蘇妹使勁地對自己眨眼睛,周不游不再往下說了,他關心地看看宋鋼的胸脯,神秘地笑了,他小聲問:


  「你拿掉了?」


  宋鋼迷惘地點點頭,周不游剛才的話讓他神思恍惚起來。周不游拉著宋鋼在椅子里坐了下來,他架起二郎腿躊躇滿志地說:

  「我把保健品事業留給你以後,我的興趣就到餐飲業上面了,我馬上要在劉鎮開設兩家『周不游點心店』,今後的三年裡我準備在全中國開設一百家連鎖店……」


  蘇妹在一旁打斷他的話:「劉鎮的兩家還沒開呢。」


  周不游瞟了蘇妹一眼,沒有答理她,繼續對宋鋼說:「你知道誰是我的對手嗎?不是李光頭,李光頭太小啦,是麥當勞,我要讓周不游的餐飲品牌在祖國的地盤上徹底打敗麥當勞,讓麥當勞的股票市值跌掉百分之五十。」


  蘇妹不滿地說:「我聽了都臉紅。」


  周不游再次瞟了蘇妹一眼,然後低頭看了一下手錶,焦急地站了起來,對宋鋼說:

  「宋鋼,我們改日再談,我現在要回家看韓劇了。」


  周不遊走后,宋鋼也轉身走出了點心店,回到他空空蕩蕩的家中。他把所有的電燈都開亮了,摘下口罩在卧室里站了一會,又到廚房裡站了一會,再在衛生間站了一會,然後站在了客廳的中央,開始劇烈地咳嗽了,腋下一陣一陣的疼痛,彷彿是縫合的傷口裂開了。宋鋼疼得眼淚直流,彎下腰低頭坐在了椅子里,他雙手捂住胸口,等待著咳嗽慢慢平靜下來,傷口的疼痛慢慢緩解過來,他抬起頭來時發現眼睛一片模糊,他茫然地眨了幾下眼睛,仍然是一片模糊,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過了一會才發現鏡片上已經布滿他疼痛的淚水了,他取下眼鏡,用衣角擦拭鏡片,重新戴上眼鏡后一切又清晰了。


  宋鋼戴上口罩,起身再次來到了屋外,他仍然幻想著林紅會從遠處走來,他的眼睛張望著街上的茫茫人流,路燈和霓虹燈的閃爍讓我們劉鎮的大街光怪陸離。這時候趙詩人走過來了,趙詩人走到宋鋼身旁時打量了一下宋鋼的口罩,又後退了一步,叫了一聲:

  「宋鋼。」


  宋鋼輕聲答應了一下,張望人流的目光來到了趙詩人這裡,他遲緩地認出來是誰了。趙詩人嘿嘿笑了,他說:

  「不用看你的臉,看你的口罩,我就知道你是宋鋼。」


  宋鋼點了點頭,咳嗽了幾下,疼痛讓他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兩側腋下。趙詩人同情地看著宋鋼,問宋鋼:

  「你是在等林紅吧?」


  宋鋼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混沌的目光又投向了茫茫人流。趙詩人輕輕地拍了拍宋鋼的肩膀,勸慰似的說: 「不用等了,林紅跟著李光頭走了。」


  宋鋼渾身一顫,有些害怕地看著趙詩人。趙詩人神秘地笑了笑,再次拍拍宋鋼的肩膀說:

  「以後你就知道了。」


  趙詩人神秘地笑著走上了樓梯,回到他自己的家中。宋鋼仍然站在屋門口,他的心裡翻江倒海什麼都想不起來,他的眼睛里兵荒馬亂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的嘴巴在口罩里咳嗽連連,可是他感受不到腋下的疼痛了。宋鋼木然地站在我們劉鎮的大街旁,直到大街上的行人開始稀少,霓虹燈逐漸地熄滅,四周寂靜下來,他才像一個顫巍巍的老人那樣轉回身來,低頭走進了自己的家,沒有了林紅的自己的家。


  宋鋼度過了一個艱難的夜晚,他獨自一人躺在曾經是兩個人的床上,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被窩裡是冰涼的,被子也是冰涼的,甚至屋子都是冰涼的。他的腦海里雜亂無章,周不游的話和趙詩人的話已經讓他感到發生了什麼,一個是他曾經相依為命的兄弟,一個是他摯愛永生的妻子,他沒有勇氣往下去想,因為他害怕,他似睡非睡地度過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的上午,戴著口罩的宋鋼心裡空空蕩蕩地走在了我們劉鎮的大街上,他心裡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是他的腳步知道,他的腳步帶領著他走到了李光頭公司的大門口,他的腳步停止以後,他就完全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了。這時他看到王冰棍興沖沖地從傳達室里跑了出來,熱情地喊叫:

  「宋鋼,宋鋼你回來啦。」


  王冰棍成了我們劉鎮的富翁以後,像個二流子那樣整天在大街上遊盪,幾年下來他對遊盪徹底厭倦了,他開始像個副總裁那樣去公司的辦公室坐班了。別人都在忙忙碌碌,他一個人閑來無事,一年時間下來他對坐辦公室也徹底厭倦了,他就自告奮勇地要去公司的傳達室做一個看管大門的,這樣一來起碼有些進出的人和他說話。王冰棍是公司的第三股東,劉副不敢怠慢,下令將原來的傳達室拆除,新蓋起來一個氣派十足的傳達室,一個大客廳、一個大卧室、一個大廚房、一個大衛生間,按照五星級酒店的標準豪華裝修,夏天中央空調,冬天地熱取暖,義大利進口的沙發、德國進口的大床、法國進口的柜子、大書桌老闆椅一應俱全。王冰棍住進了五星級傳達室以後歡歡喜喜,從此沒有回家看看。他對劉副讚不絕口,每次見面都要對劉副歌功頌德一番,劉副聽得心花怒放。王冰棍最滿意的是TOTO馬桶,拉完屎不用擦屁眼,一股水流沖洗得乾乾淨淨,而且還將他的濕屁眼烘乾。劉副還給王冰棍傳達室的屋頂裝上了五口電視信號接收大鍋。劉副告訴王冰棍,這五口大鍋一裝,比中國富裕國家的電視全能看到,和中國一樣富裕國家的電視全能看到,比中國窮的國家的電視也能看到一些。於是王冰棍的傳達室整天傳出來各種腔調的語言,像是聯合國在開大會一樣。


  這時候王冰棍最親密的戰友余拔牙的世界旅遊也升級了。跟隨旅行團和自助游,對余拔牙來說已經是陳年舊事,他每到一地就花錢僱用一名女翻譯,他對遊山玩水也厭倦了,他的興趣全跑到示威遊行上面去了。他已經在歐美幾十個城市參加過示威遊行,他不分青紅皂白,什麼示威,什麼遊行,只要遇上了立刻興沖沖地加入進去,遇到對立兩派的遊行時,他加入人多勢眾的那一派。余拔牙已經會喊叫十來種語言的遊行口號了,他經常和王冰棍通電話,說話間不經意地夾雜這些外國口號。


  王冰棍對余拔牙到處去示威,到處去遊行,理解成是到處去參加文化大革命。每當余拔牙在電話里告訴王冰棍又在什麼城市遊行示威后,王冰棍立刻給他最信任的劉副打電話,說外國的什麼城市鬧文化大革命了。


  余拔牙對王冰棍的這種理解十分不滿,他在國際長途電話里訓斥王冰棍:「你這個土包子,你不懂,這是政治。」


  余拔牙在電話里解釋自己為什麼如此熱衷政治,他對王冰棍說:「這叫飽暖思淫慾,富貴愛政治……」


  王冰棍起初不服氣,有一天突然在外國的一個電視新聞里看到了余拔牙,余拔牙的左臉在遊行的隊伍里閃現了一下,王冰棍驚訝得目瞪口呆,從此對余拔牙十分崇敬了。當余拔牙打來電話,王冰棍說在外國電視里看到他時,王冰棍激動得說話都結巴了。電話那一端的余拔牙也是驚訝得結巴了,像動物一樣啊啊地叫了很多聲,然後立刻問王冰棍,有沒有把他的鏡頭錄像下來,王冰棍說沒有錄像,余拔牙在電話里大發脾氣了,一口氣罵了王冰棍四個蛋:笨蛋蠢蛋傻蛋王八蛋!然後傷心地說,他一生最親密的朋友,竟然沒有把他橫空出世的鏡頭錄像下來。王冰棍十分慚愧,一聲聲向余拔牙保證,以後再有這樣的鏡頭一定錄像下來。此後王冰棍的電視頻道緊緊跟隨余拔牙的足跡了,余拔牙每到一個國家,王冰棍就鎖定這個國家的電視,兢兢業業地尋找遊行示威的畫面,找到后立刻像是貓盯住老鼠一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電視,手裡拿著遙控器,只要余拔牙一出現立刻錄像。


  王冰棍看到宋鋼站在門外的時候,剛好是余拔牙從馬德里坐飛機去多倫多的時候。王冰棍暫時不用盯住電視了,他看到很久不見的宋鋼,立刻衝出去把宋鋼拉了進來,讓宋鋼在義大利沙發里坐下來,開始滔滔不絕說起余拔牙的種種奇聞軼事,然後感嘆道:

  「這余拔牙哪來的這麼大的膽子,一句外國話不會說,什麼外國都敢去。」


  此刻的宋鋼沉淪在混沌里,腋下的疼痛隱隱襲來,他口罩上面的眼睛遊離地看著王冰棍,王冰棍說出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宋鋼知道李光頭不在這裡,林紅也不在這裡,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到這裡。他一言不發地坐了半個小時,又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走出了王冰棍的豪華傳達室。王冰棍還跟在他後面喋喋不休地說著,走到大門口王冰棍站住了,繼續在說著什麼。宋鋼什麼都沒有聽到,他的眼睛空洞地看著我們劉鎮的大街,腳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家。


  四十七


  宋鋼回到我們劉鎮以後,悄無聲息地度過了六天的時光。六天里他自己做了六次飯,每天只吃下去一碗米飯,他閉門不出,只是在需要買菜的時候才走上街道。他遇到了不少熟人,這些熟人的片言隻語讓他朦朧地知道了李光頭和林紅之間發生了什麼,他看上去麻木不仁。到了第七天的晚上,宋鋼找出了家裡的相冊,將他和林紅所有的合影一張一張看過來,嘆息一聲后合上了相冊。又找出了父親宋凡平、母親李蘭、兄弟李光頭和自己的全家福照片,這張黑白的照片經歷了很多歲月,已經泛黃。宋鋼仍然嘆息一聲,將照片放進了相冊,躺到床上淚如雨下了。


  混沌了七天後,宋鋼的思維終於清晰了。當初李光頭、林紅和他之間的情感糾葛歷歷在目,一晃二十年過去了,現在宋鋼終於明白了,林紅不應該嫁給他,林紅應該嫁給李光頭。這樣一想,宋鋼突然釋然了,彷彿是心裡的石頭終於落地,他一下子輕鬆起來。


  第八天的曙光來到后,宋鋼坐在吃飯的桌子前,認真地寫起了兩封信,一封信是給林紅的,另一封信是給李光頭的。他寫得很吃力了,有很多句子他不知道寫得對不對,有很多字他都不會寫了。他傷感地想起自己二十歲的時候,曾經那麼喜歡讀書喜歡文學,他曾經寫下過一篇小說,李光頭讀完后大聲讚揚。這麼多年下來,生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讀書不讀報,如今突然發現自己連信都不會寫了。


  宋鋼把不會寫的字記在腦子裡,然後戴上口罩去書店查字典,查完字典回家繼續寫信。他連本字典都不捨得買,雖然他給林紅帶回來三萬元,他覺得自己一生都沒有讓林紅過上好日子,最後的錢一定要留給林紅。幾天下來,他來來回回到書店去了十來次,書店的人見了他就會嘿嘿地笑,他們私下裡說這個宋鋼以前是首席代理,現在成了個首席學者了。宋鋼每天都到書店來查幾次字典,書店的人忍不住開玩笑地叫他首席學者,後來又叫他首席字典。宋鋼聽了微微一笑,什麼話都不說,只是低頭認真地查他不會寫的字。首席字典宋鋼花了五天時間,一邊寫一邊去查字典一邊修改句子,終於將兩封信都寫完了,他又認認真真地抄寫了一遍。然後他如釋重負地站了起來,去郵局買了兩個信封和兩張郵票,在信封上寫好地址姓名,貼好郵票后,他把兩封信藏在胸前的衣服口袋裡。


  這時候宋鋼感到腋下越來越疼痛了,而且疼痛彷彿越綳越緊。他疑惑地感受著這種繃緊的疼痛,慢慢解開衣服,感到貼身的襯衣已經和腋下的皮肉粘連了,脫下襯衣時彷彿是撕下了皮肉一樣,劇烈的疼痛讓他渾身打冷戰。等到疼痛慢慢安靜下來,他舉起胳膊,低頭看到兩側腋下的傷口已經化膿了,縫合傷口的黑線緊繃紅腫的傷口,他想起來應該是手術后六天拆線,現在十三天過去了,所以傷口的疼痛越綳越緊。


  宋鋼起身找出了一把剪刀,拿著鏡子準備自己拆線,可是擔心剪刀不幹凈,就點火將剪刀燒烤了五分鐘消毒,又拿著剪刀耐心地等待了十分鐘,讓剪刀完全冷卻下來。他開始一點點剪去腋下的黑線,黑色的線頭沾滿了剪刀,他感覺繃緊的腋下在一陣一陣疼痛里逐漸放鬆了,他拆完線以後,感覺整個身體突然放大似的鬆開了。


  傍晚的時候,宋鋼將他帶回來的錢用一張舊報紙仔細包好了,放在了枕頭下面,只在自己口袋裡放了十元錢,將鑰匙拿出來仔細看了一會,然後放在了桌子上,戴上口罩走到門口。他打開屋門時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家,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鑰匙,他覺得自己的家清晰可見,桌子上的鑰匙卻是模糊不清。他輕輕地關上了門,關上門以後他站了一會,心想鑰匙在裡面了,自己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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