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13)
第201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13)
我相信文學也是一樣,一個優秀的作家必須了解自己民族傳統中特別的性格,然後在自己的寫作中伸張這樣的特別性格。在中國,許多人都十分簡單地將現代性的寫作與其文學的傳統對立起來,事實上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是互相推進的關係,因為一個民族的文學傳統並不是固定的和一成不變的,它是開放的,它是永遠無法完成和永遠有待於完成的。因此,文學的現代性是文學傳統的繼續,或者說是文學傳統在其自身變革時的困難活動。正是這樣的困難活動不斷出現,才使民族的傳統或者說是文學的傳統保持著健康的成長。
我感到,促使巴托克將其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安排在貧窮的農村,音樂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更為深遠。雖然巴托克自己的解釋十分簡單,他說:「作為一個匈牙利人,我很自然地從匈牙利民歌開始我的工作,但是不久就擴展到鄰區——斯洛伐克、羅馬尼亞……」可是只要從地理和歷史方面去了解一下這幾個在夾縫中的中東歐國家,就會對他們民族傳統中的特別性格有了更為清晰的了解。
從地理上看,這些把德國和義大利兩國同俄國分隔開的國家缺少天然疆界,不多的幾條山脈都被河流切斷,一方面不能阻絕游牧部落,另一方面更無法抵擋一支所向披靡的軍隊。從歷史上看,這些國家的命運時常沒有掌握在自己的手中,1815年的維也納會議就是一個例證,遭受侵略、兼并和凌辱似乎構成了這些國家的歷史。
我在想,當年巴托克從民間旋律中去尋找民族傳統中的特別性格,是否也是今天韓國的作家們所從事的工作?我在白樂晴教授的書中和崔元植教授的談話中聽到了這樣的聲音。從地理和歷史這兩方面,匈牙利和韓國有著近似之處,讓我感到在韓國和匈牙利這樣的國家裡民族文學的聲音異常強烈。我有這樣的感受,在大多數國家裡文學的興旺時常會伴隨著民族感情的復興,可是在韓國,在此基礎上,文學的創作又創造了這樣的感情。
雖然從地理上中國與韓國不同,可是中國的近代史同樣是遭受侵略和凌辱的歷史。奇怪的是在中國,有關民族的文學似乎只有一種聲音,來自政府的聲音,也就是白樂晴教授所說的「隨便閹割下來」的民族傳統。中國今天存在的問題令我不安,去年義大利一家周刊的記者來北京採訪我,這位記者告訴我,她來北京還有一個採訪的任務,就是了解一下今天中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都在關心些什麼,她採訪了二十位中國的年輕人,結果她吃驚地發現沒有一個人知道中國的文化大革命,而對1989年6月4日的事件,也只有三個人知道,可是這些年輕人對美國的情況了如指掌。
這促使我對現在席捲世界的全球化浪潮有了一些警惕,我並不是反對了解美國,美國的文學對我產生過很大的衝擊和影響;我也不反對全球化帶來的進步,我只是想弄清楚構成全球化的基礎是什麼,是同一性還是差異性?我的選擇是後者,我相信正是各國家各民族的差異才能夠構成全球化的和諧,就像構成森林的和諧一樣,如果森林中有幾個鳥的種類消失,即便它們在森林中是微不足道的,也會引起森林的逐漸流失。因此在今天,尋找和發揚各自民族傳統中的特別性格顯得尤為重要和緊迫,而且這樣的特別性格應該是開放的和互相交流的,用巴托克的話來說就是「雜交和再雜交」,他在中東歐地區採集民間音樂時,發現這樣的交流給各民族的音樂都帶來了豐富和完善,他說:
「斯洛伐克人吸收了一條匈牙利旋律並加以『斯洛伐克化』,這種斯洛伐克化的形式然後可以被匈牙利人再吸收,加以『再馬扎爾化』。我要說『幸運地』這個詞,因為這種再馬扎爾化的形式將不同於原來的匈牙利旋律。」
(此文是在韓國民族文學作家會議上的演講)
一九九九年六月五日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
應《環球時報》周曉蘋女士的邀請,我來為這部出色的小說集作序。其實這份工作應該屬於陳眾議教授,正是他的不懈支持,當然還有周曉蘋的努力工作,才有了今天《小說山莊》的結集出版。
我不知道如何來談論這部書帶給我的閱讀感受,這樣的感受就像是在熱烈的陽光里分辨著裡面不同的顏色。這裡的作者遍及世界各地,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家和民族,生活在不同的時代,他們有著不同的宗教信仰和不同的語言文化,有著不同的膚色和不同的年齡,還有不同的嗜好和不同的習慣。太多的不同使他們無法聚集到一起,可是文學做到了,他們聚集到了這部書中,就像不同的顏色被光的道路帶到了陽光里。
閱讀這部書有時候彷彿是在閱讀一幅世界地圖,然而我們讀到的並不是一張平面的紙,在那些短小的篇幅里,在那些巧妙的構思里,在意外的情節和可信的細節的交叉里,在一個個時而讓人感動時而讓人微笑的故事裡,我們讀到了什麼?我覺得自己讀到了一段段的歷史,讀到了色彩斑斕的風俗,讀到了風格迥異的景色,當然這是人的歷史,人的風俗和人的景色,因為在我們讀到的一切里,我們都讀到了情感的波動。我想這就是文學,文學中的情感就像河床里流動和起伏的水,使歷史、風俗和景色變得可以觸摸和可以生長。所以這部書並不是一幅關於國家和城市的地圖,也不是關於航線和鐵路的地圖,這一幅地圖是由某一個村莊、某一條街道、某一幢房屋、某一片草地和某一個山坡繪成的,或者說它是由某一個微笑、某一顆淚珠、某一個腳步、某一個眼神和某一個轉瞬即逝的念頭堆積起來的。它是由生活的細節和想象的細節來構成的,如同一滴一滴的水最終匯成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一樣。
世界上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也沒有一個人生是可以替代的。每一個人都在經歷著只屬於自己生活,世界的豐富多彩和個人空間的狹窄使閱讀浮現在了我們的眼前,閱讀打開了我們個人的空間,讓我們意識到天空的寬廣和大地的遼闊,讓我們的人生道路由單數變成了複數。文學的閱讀更是如此,別人的故事可以豐富自己的生活。閱讀這部書就是這樣的感受,在這些各不相同的故事裡,在這些不斷變化的體驗里,我們感到自己的生活得到了補充,我們的想象在逐漸膨脹。更有意思的是,這些與自己毫無關係的故事會不斷地喚醒自己的記憶,讓那些早已遺忘的往事和體驗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邊,並且煥然一新。閱讀一部書可以不斷勾起自己沉睡中的記憶和感受,我相信這樣的閱讀會有益於自己的身心健康。
二〇〇一年十月十五日
誰是我們共同的母親
了解八十年代中國文學的人,幾乎都知道在1987年出現了一部著名的小說——《歡樂》,同時也知道這部作品在問世以後所遭受到的猛烈攻擊。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攻擊來自四面八方,立場不同的人和觀點不同的人都被攻擊團結到了一起,他們伸出手(有些人伸出了拳頭)憤怒地指向了一部不到七萬字的虛構作品。
於是《歡樂》成為了其敘述中的主角齊文棟,虛構作品的命運與作品中人物的命運重疊到了一起,齊文棟內心所發出的喊叫「……富貴者欺負我,貧賤者嫉妒我,痔瘡折磨我,腸子痛我頭昏我,汗水流我腿軟我,喉嚨發癢上齶嘔吐我……亂箭齊發……」也成為了虛構作品《歡樂》的現實處境。
人們為什麼要對《歡樂》亂箭齊發呢?這部講述一個少年如何在一瞬間重新經歷一生的故事,或者說這部迴光返照的故事在什麼地方冒犯了他們? 對《歡樂》的拒絕首先是來自敘述上的,《歡樂》冒犯的是敘述的連續性和流動性,敘述在《歡樂》里時常迷失了方向,這是閱讀者所不能忍受的。對於正規的閱讀者來說,故事應該像一條道路、一條河流那樣清晰可見,它可以曲折,但不能中斷。而《歡樂》正是以不斷的中斷來完成敘述。
另一方面,《歡樂》的敘述者對事物赤裸裸的描敘,可以說是真正激怒了閱讀者,對《歡樂》異口同聲的拒絕,幾乎都是從那個有關跳蚤爬上母親身體的段落髮出的,於是它成為了一個著名的段落,就像是某一幅著名的肖像那樣。與此同時,莫言對母親褻瀆的罪名也和他作為作家的名字一樣顯赫了。
現在,讓我們來重溫一下這個著名段落:
……跳蚤在母親紫色的肚皮上爬,爬!在母親積滿污垢的肚臍眼裡爬,爬!在母親泄了氣的破氣球一樣的乳房上爬,爬!在母親弓一樣的肋條上爬,爬!在母親的瘦脖子上爬,爬!在母親的尖下巴上、破爛不堪的嘴上爬,爬!母親嘴裡吹出來的綠色氣流使爬行的跳蚤站立不穩,腳步趔趄,步伐踉蹌;使飛行的跳蚤仄了翅膀,翻著筋斗,有的偏離了飛行方向,有的像飛機跌入氣渦,進入螺旋。跳蚤在母親金紅色的陰毛中爬,爬!——不是我褻瀆母親的神聖,是你們這些跳蚤要爬,爬!跳蚤不但在母親的陰毛中爬,跳蚤還在母親的生殖器官上爬,我毫不懷疑有幾隻跳蚤鑽進了母親的陰道,母親的陰道是我用頭顱走過的最早的、最坦蕩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歡樂的漫長又短暫的道路。不是我褻瀆母親!不是我褻瀆母親!!不是我褻瀆母親!!!是你們,你們這些跳蚤褻瀆了母親也侮辱了我!我痛恨人類般的跳蚤!寫到這裡,你渾身哆嗦像寒風中的枯葉,你的心胡亂跳動,筆尖在紙上胡亂划動……
亂箭齊發者認為莫言褻瀆了母親,而莫言用六個驚嘆號來聲明沒有褻瀆母親。接下去是我,作為《歡樂》的讀者,1990年第一次讀到跳蚤這一段時,我被深深打動;1995年3月我第二次閱讀到這裡時,我終於流下了眼淚,我感到自己聽到了莫言的歌唱,我聽到的是苦難沉重的聲音在歌唱苦難沉重的母親……母親的肚皮變成了紫色,母親的肚臍眼積滿了污垢,母親的乳房是泄了氣的破皮球,母親的肋條像弓一樣被歲月壓彎了,母親的瘦脖子、尖下巴還有破爛不堪的嘴……這就是莫言歌唱的母親,她養育了我們毀滅了自己。
同一個事物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指責《歡樂》的他們和被《歡樂》感動的我,或者說是我們。
因此問題不再是母親的形象是不是可以褻瀆,而是莫言是不是褻瀆了母親這個形象,莫言觸犯眾怒的實質是什麼?
一目了然的是他在《歡樂》里創造了一個母親,不管這個母親是莫言為自己的內心創造的,還是為別人的閱讀創造的,批評者們都將齊文棟的母親視為了自己的母親。
問題就在這裡,這是強迫的閱讀,閱讀者帶著來自母親乳頭的甜蜜回憶和後來的養育之恩,在閱讀《歡樂》之前已經設計完成了母親的形象,溫暖的、慈祥的、得體的、乾淨的、偉大的……這樣一個母親,他們將自己事先設定的母親強加到齊文棟的母親之上,結果發現她們不是一個母親,她們疊不到一起,最重要的是她們還格格不入。
齊文棟的母親為什麼一定要成為他們的母親呢?敘述者和閱讀者的衝突就在這裡,也就是母親應有的形象是不是必須得到保護?是不是不能遭受破壞?就是修改也必須有一些原則上的限定。
因此,母親的形象在虛構作品中逐漸地成為了公共產物,就像是一條道路,所有的人都可以在上面行走;或者是天空,所有的人都可以抬起頭來注視。閱讀者雖然有著不同的經歷,對待自己現實中的母親或者熱愛,或者恨,或者愛恨交加,可是一旦面對虛構作品中的母親,他們立刻把自己的現實,自己的經歷放到了一邊,他們步調一致地哭和步調一致地笑,因為這時候母親只有一個了,他們自己的母親消失到了遺忘之中,彷彿從來就沒有過自己的母親,彷彿自己是從試管里出來的,而不是莫言那樣:「母親的陰道是我用頭顱走過的最早的、最坦蕩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歡樂的漫長又短暫的道路。」
所以,當莫言讓一隻跳蚤爬進齊文棟母親的陰道時,莫言不知道自己已經傷天害理了,他讓一隻跳蚤爬進了他們的母親,即屬於一個集體的母親的陰道,而不是齊文棟一個人的母親的陰道。
母親的形象在很多時候都只能是一個,就像祖國只有一個那樣。另一方面對於每一個個人來說,母親確實也只能是一個,一個人可以在兩個以上的城市裡居住,卻不能在幾個子宮之間旅遊,來自生理的優勢首先讓母親這個形象確定了下來,就像是確定一條河流一條道路,確定了母親獨一無二的地位。於是母親這個詞語就意味著養育,意味著自我犧牲,意味著無窮無盡的愛和無窮無盡的付出,而且這一切當我們還在子宮裡時就已經開始了。
所以當他們拒絕《歡樂》時,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歡樂》中母親的形象過於真實,真實到了和他們生活中的母親越來越近,而與他們虛構中的母親越來越遠。這裡表達出了他們的美好願望,他們在生活中可以接受母親的醜陋,然而虛構中的母親一定要值得他們驕傲。因為他們想得到的不是事實,而是願望。他們希望看到一個不是自己的母親,而是一個屬於集體的母親。這個母親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但必須是美好的。而《歡樂》中齊文棟的母親卻是紫色的肚皮,弓一樣的肋條,破爛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