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14)
第202章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複的(14)
在我們的語言里(漢語),幾乎不可能找到另一個詞語,一個可以代替或者說可以超越「母親」的詞語,母親這兩個字在漢語里顯示出了她的至高無上。也許正因為她高高在上,母親這個詞語所擁有的含義變得越來越抽象,她經常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條著名河流的代名詞,甚至經常是一個政黨的代名詞。而當她真正履行自己的職責,在兒女的面前伸過去母親的手,望過去母親的目光,發出母親的聲音時,她又背負沉重的道義,她必須無條件地去愛,她甚至都不能去想到自己。這時候她所得到的回報往往只是口語化的「媽媽」或者口語化的「娘」,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呢?在現實中她可以得到兒女更多的回報,然而作為一個語言中最為高尚的典範,母親這個詞語是不應該有私心雜念的。
這就是人們為什麼要歌唱母親,被母親熱愛的人在歌唱,被母親拋棄的人也在歌唱,值得注意的是他們所歌唱的母親,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是虛構的母親了。事實上歌唱本身具有的抒情和理想色彩已經決定了歌唱者的內心多於現實,人們在歌唱母親的時候,其實是再一次地接受了母親所給予的養育,給予的愛,儘管這是歌唱者自己虛構出來的,可是這虛構出來的愛往往比現實中所得到的愛更為感人,因此歌唱母親成為了人們共同的願望,同時也成為了人們表白自己良知的最好時刻。
現在讓我們重新回到《歡樂》里來,當他們認為《歡樂》褻瀆了母親這個形象時,事實上是在對一種敘述方式的拒絕,在他們看來,《歡樂》的敘述者選擇了泥沙俱下式的敘述,已經違反了閱讀的規則,更為嚴重的是《歡樂》還選擇了喪失良知的敘述。
所以我們有必要再來看看莫言的這部作品,這部在敘述上有著驚人力量的作品怎樣寫到了母親。
作為母親的兒子,作為《歡樂》敘述的執行者,齊文棟走上告別人世之路時,他的目光已經切割了時間,時間在《歡樂》里化作了碎片,碎片又整理出了一個又一個的事實,如同一場突然來到的大雪,在我們的眼前紛紛揚揚。
敘述語言的豐富變化和敘述事實的鋪天蓋地而來,讓我們覺得《歡樂》這部不到七萬字的虛構作品,竟然有著像土地一樣的寬廣。而這一切都發生在一雙臨終的眼睛里,發生在一條短暫的道路上,齊文棟走上自我毀滅時的重溫過去,彷彿是一生的重新開始,就像他重新用頭顱走過了母親最坦蕩最曲折、最痛苦也最歡樂的漫長又短暫的陰道。
在齊文棟臨終的眼睛里,母親是瘦小的,軟弱的,並且還是醜陋的,就像那個充滿激情和熱愛的段落里所展示的那樣:肚臍眼積滿了污垢,弓一樣的肋條和破爛不堪的嘴。
應該說,這樣的母親正在喪失生存的能力,然而齊文棟所得到的唯一的保護就是來自於這樣一個母親。
齊文棟,一個年輕的,雖然不是強壯的,可也是健康的人,被這樣的一個母親愛護著。在這裡,莫言用強壯的聲音來講述軟弱的力量。這正是莫言對現實所具有的卓越的洞察能力,也是莫言卓越的敘述所在。
為什麼一定要抬起頭來才能看到天空呢?低著頭時同樣也能看到天空,不管他是用想象看到的,還是用別的更為隱秘的方式看到的,總之他看到天空的方式與眾不同。而更多的人往往是在流鼻血的時候,才會被迫抬起頭來去看天空。
在《歡樂》里,莫言敘述的母親是一個衰落了的母親。可以說是所有的人都有機會親眼目睹自己母親的衰落,母親從最開始的強大,從年輕有力,胸前的乳房裡有著取之不盡的乳汁開始,慢慢地走向衰落,乳房成了泄了氣的破皮球,曾經保護著我們的母親需要我們來保護了。穿越車輛不斷的馬路時,不再是她牽著我們的手,而是我們牽著她的手了。
莫言講述的正是這樣一個令人悲哀的事實,一個正在倒塌的形象,然而這時候的母親恰恰又是最有力量的,正像一位英國女作家所說的那樣:「時間和磨難會馴服一個青年女子,但一個老年婦女是任何人間力量都無法控制的。」
因此莫言在《歡樂》里歌唱母親全部的衰落時,他其實是在歌唱母親的全部榮耀;他沒有直接去歌唱母親昔日的榮耀,是因為他不願意在自己的歌唱里出現對母親的炫耀;他歌唱的母親是一個真實的母親,一個時間和磨難已經馴服不了的母親,一個已經山河破碎了的母親。
正是這樣的母親,才使我們百感交集,才使我們有了同情和憐憫之心,才使我們可以無窮無盡地去付出自己的愛。
當那隻跳蚤出現時,從母親紫色的肚皮上出現,爬上母親弓一樣的肋條,最後又爬進了母親的陰道。這時候的跳蚤已經不是現實中的跳蚤了,它成為了敘述里的一個驚嘆號,或者是歌唱里跳躍的音符,正是它的不斷前行,讓我們看到了母親的全部,母親的過去和母親的現在,還有母親的末日。當它最後爬進母親的陰道時,正是齊文棟尋找到了自己生命的開始。
然而很多人拒絕了這隻跳蚤,他們指責了跳蚤,也指責了莫言,指責跳蚤是因為跳蚤自身倒霉的命運,指責莫言是因為莫言選擇了跳蚤。
莫言為什麼要選擇跳蚤?在這個問題之前應該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歡樂》的敘述為什麼要選擇莫言?
毫無疑問,這隻跳蚤是激情的產物。作為敘述基礎的母親是一個什麼樣的母親呢?這一點人們已經知道了,知道她的紫色肚皮,她的瘦脖子和破爛嘴巴,來到這樣的母親身上的只能是跳蚤了,如果讓一顆寶石在母親的紫色肚皮上滾動,這情景一定讓人瞠目結舌。
因此,跳蚤的來到並不是出於莫言的邀請,而是敘述中母親的邀請,那個完全衰落了的母親的邀請。就像倒塌的房屋不會去邀請明亮的傢具,衰落了的母親除了跳蚤以外,還能邀請到什麼呢? 可是他們沒有這樣認為,他們認為莫言在《歡樂》里讓一隻跳蚤爬進了母親的陰道,所以莫言褻瀆了母親——在這句簡單的話語里,我們看到了來自語言的暴力,這句話語本身的邏輯並沒有什麼不合理之處,問題是這句話語脫離了《歡樂》完整的敘述,斷章取義地將自己孤立起來,然後粗暴地確立了莫言褻瀆的罪名。
當一個少女用她美麗的眼睛看著我們時,我們都會被她眼睛的美麗所感動,可是把她的眼睛挖出來以後再拿給我們看時,我們都會嚇得屁滾尿流。
現在他們就像是挖出少女的眼睛一樣,將這個段落從《歡樂》的敘述里挖了出來。有經驗的閱讀者都應該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敘述的完整性是不能被破壞的。我們看著同樣的一塊草地,一塊青翠的閃耀著陽光的草地,敘述讓我們在鳥語花香的時候看著它,和經歷了一場災難一切都變成廢墟以後,敘述再讓我們看著依然青翠的草地時,我們前後的感受絕然不同。
《歡樂》的遭遇讓我們想到什麼是經典形象,經典形象給後來的敘述帶來了什麼?
讓我們閉上眼睛來想一想,我們所讀過的所有敘述作品,這些不同年代、不同地域、不同時間裡出現的作品,在這一刻同時來到我們的記憶中時,作品原有的敘述已經支離破碎,被我們所記住的經常是一段有趣的對話,或者是一段精彩的描敘,而這些都和敘述中的人物形象有關,因此讓我們牢牢記住就是一個又一個的人物,我們不僅記住了他們的言行,也記住了他們的外貌,以及他們的隱私。
於是這些人物的形象成為了經典,毫無疑問這是文學在昔日的榮耀,並且長生不老,是一代又一代的閱讀者的夥伴。應該說這些經典形象代表的是文學的過去,而不是今天,更不是我們文學的未來。
然而當很多人要求現在的作家應該像巴爾扎克、卡夫卡,或者像曹雪芹、魯迅那樣寫作時,問題就出來了,我們今天的寫作為什麼要被過去時代的寫作所籠罩呢?
人們覺得只有一個高老頭太少了,只有一個格里高爾·薩姆沙太少,只有一個阿Q、一個賈寶玉也太少了,他們希望這些經典形象在後來的作家那裡不停地被繁殖齣子孫來。
從這裡我們開始意識到經典形象代表了什麼,它代表了很多人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願望,經典形象逐漸地被抽象化了,成為了敘述中的準則和法規。人們在閱讀文學作品的時候,對形象的關注已經遠遠超過對一個活生生的人的關注。就像是一場正在進行中的時裝表演,人們關注的是衣服,而不是走動的人。
這裡出現了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虛構作品在不斷地被創作出來的同時,也確立了自身的教條和真理,成為了閱讀者檢驗一部作品是否可以被接受的重要標準,它們凌駕在敘述之上,對敘述者來自內心的聲音充耳不聞,對敘述自身的發展漠不關心。它們就是標準,就是一把尺或者是一個圓規,所有的敘述必須在它們認可的範圍內進行,一旦越出了它們規定的界線,就是褻瀆……就是一切它們所能夠進行指責的詞語。
因此,人們在《歡樂》里所尋找的不是——誰是我的母親,而是——誰是我們共同的母親。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一日
歪麴生活的小說
第奇亞諾·斯卡爾帕生於1963年的威尼斯,與蘇童同齡。我見過他兩次,第一次在羅馬,在一家古老的餐館里;第二次在都靈,在鴕鳥出版社的一個聚會上。第奇亞諾·斯卡爾帕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光頭男人,他和人擁抱時十分用力,而且喜形於色。《親吻漫畫》是他的第一部小說作品,也是我第一次讀到的他的作品。這個光頭以前寫過故事等其他形式的作品,後來也寫過不少,他的主要作品有《宣言》、《閱讀》、《影線》和《團結》等等,我想以後會有機會讀到這些作品的中文版。
《親吻漫畫》是一部歪麴生活的小說,我的意思是第奇亞諾·斯卡爾帕為我們展示了小說敘述的另一種形式。當我們的閱讀習慣了巴爾扎克式的對生活絲絲入扣的揭示,還有卡夫卡式的對生活荒誕的描述以後,第奇亞諾·斯卡爾帕告訴我們還有另外一種敘述生活的小說,這就是歪麴生活的小說。
這部小說在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之間展開,不過這不是一部通常意義上的三角愛情小說,他們之間似乎有一些愛情,問題是第奇亞諾·斯卡爾帕的敘述油腔滑調,使小說中原本就寥寥無幾的愛情也散發出了陣陣餿味。這三個人都是大學生,卡羅琳娜是美術學院的學生,她的謀生手段是給一家日本的漫畫雜誌補畫人體的生殖器官,她的才華是為了讓這些器官變得稀奇古怪和撲朔迷離,她認為自己的工作是要重新塑造這些玩意兒,而不是惟妙惟肖地去展示它們,一句話就是要歪曲它們。法布里齊奧是經濟專業的學生,他的房東太太不相信香奈爾或者蘭蔻這類化妝品,而是迷戀於年輕男子的精液,於是法布里齊奧每天都要為這位房東太太像擠奶一樣擠兩次精液,以此作為他的房費。阿爾弗雷德學的是文學,他正在準備一份讓他時常陷入噩夢的論文,這篇論文是專門議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反面人物。
應該說阿爾弗雷德是小說的敘述者,這位沉淪在「極度的苦悶和毀滅性的幻想之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者,在4月的某一個下午走出了圖書館,他想聞一聞雨的味道,然後上了一艘小輪渡汽船。就這樣故事開始了,阿爾弗雷德遇上了卡羅琳娜。當時的卡羅琳娜一副精神失常的模樣,她渾身濕透,腹瀉的污跡從裙子下面滴下來,滲到淺色的襪子上,若無其事的卡羅琳娜隨後翻身跳進了大運河。阿爾弗雷德與卡羅琳娜相遇之後,他研究的熱情開始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反面人物轉到了卡羅琳娜這裡,他收集整理了這位姑娘以及她和法布里齊奧關係的消息、資料和日記。整部小說的敘述似乎就是消息、資料和日記,如同煙火似的零散和耀眼。卡羅琳娜和法布里齊奧是一對年輕的情人,可是若要從他們那裡去尋找愛情,就像在兩棵枯樹身上尋找綠色一樣困難。法布里齊奧每天必須兩次將自己的精液擠出來,帶著體溫貢獻給房東太太已經衰老而且還在衰老的臉,當他再面對卡羅琳娜時,他還有什麼呢?卡羅琳娜也強不到哪裡去,由於經濟拮据她只能住在爺爺的房子里,她那好色的爺爺連孫女都不會放過。卡羅琳娜不堪忍受爺爺的性入侵,決定搬走,於是她的爺爺就向她保證再不會強暴她了,她留了下來,可是沒多久,她的爺爺又重操舊業,卡羅琳娜奪門而出,在雨中走上了輪渡汽船。小說結尾時解答了開始時留下的疑問,卡羅琳娜為什麼走在人群里時讓腹瀉物順著腿往下滴?卡羅琳娜為什麼跳進了大運河?
第奇亞諾·斯卡爾帕在這部小說中盡情發揮了他歪麴生活的才華,敘述是由截然不同的兩組語言組成,一部分是堂皇的書面語言,另一部分則是粗俗的垃圾語言,兩類風格的語言轉換自如,就像道路和道路的連接一樣,讓閱讀在敘述轉彎的時刻幾乎沒有轉身的感覺。這樣的敘述風格有助於第奇亞諾·斯卡爾帕寫作的慾望,這個光頭作家在描述生活時,甚至是淺顯明白的生活時,使用的差不多都是被歪曲或者正在被歪曲的材料,他這樣做其實是為了讓生活在我們的視野里突出起來,或者說讓我們的感受在我們的生活中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