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弱曹四步走(7)
第86章 弱曹四步走(7)
矇矓的淚光中,司馬懿的笑容是那麼的純潔而深沉:「我早該猜到的……聚賢閣上,你的聲音是那麼的熟悉……熟悉得讓我不敢相信!你那首詩吟得真好,也寫得真好——我相信它一定是你寫的……只有你才寫得出來那樣的詩,曹丕他沒這份兒體悟和靈性!
泛泛綠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隨風靡傾。
芙蓉含芳,菡萏垂榮。朝采其實,夕佩其英。
采之遺誰,所思在庭。雙魚比目,鴛鴦交頸。
……
吟著吟著,司馬懿苦澀的聲音哽在了喉間,再也吟不下去了。他彷彿聽到了天籟之音一般,始終縈繞著方瑩那輕輕盈盈的一句話:「我今日終於見到你了,便是立時死了也沒什麼後悔的了……」
……
原來,當年方瑩和林巧兒離開紫淵學苑回到鄴城之後不久,他的父親便因急症而溘然長逝。臨終之前,她被父親託付給了世交舊誼——鄴城甄氏。方瑩與甄家長女甄宓自幼交好,後來又一齊被袁紹強行納入大將軍府。甄宓做了袁紹的次子袁熙之妻,方瑩做了袁紹的三子袁尚之妻。這其間,方瑩為護己身之潔而多次持匕欲尋自絕,袁尚不得已便允她別處一室,自去和其他侍妾尋樂。後來,官渡之戰爆發,袁氏一敗塗地。曹丕隨曹操在攻破鄴城之後,搶先入府將甄宓、方瑩帶回了自己身邊,並耍盡手腕,又將她倆納為妻妾。在曹丕府上,方瑩仍然誓死不從,曹丕縱是百般惱怒,也拿她無可奈何,又加之甄宓為她多方周旋開釋,這才減了曹丕的憤忌之情,得以苟且持身偷生於世。方瑩多年隱忍相待,便是盼著有朝一日能重逢司馬懿。直到昨天上午,她才終於如願以償……
司馬懿聽著她的款款傾訴,不禁連連欷歔感慨,只見她雖是容貌秀美如舊,身材卻顯得更加苗條也更添了幾分成熟的風韻,唯有眉目之際已掩不住隱隱現出一絲滄桑之色,令人望而心酸。這些年那麼多的坎坎坷坷、曲曲折折,天曉得她是怎麼苦心孤詣地撐持下來的!想到這兒,司馬懿就不忍與她對視——自己已然娶了張春華,也已然辜負了她……此刻自己怎麼才能與她坦然相處呵?他的心頭,已是一團亂麻。
然而方瑩卻沒有顧得上去談她這八九年來的遭際,她在這裡亦是不能久待的——今天她便是找了個到老君廟給曹丕焚香祈福的理由才脫身出來看望司馬懿的。如今見到司馬懿身上箭傷並無大礙,她那一顆高高懸起的心這才放了下來。覷見沙漏鐘盤顯示已是酉末時分了,方瑩只得抑住滿腔衷曲,依依不捨地與司馬懿辭別而去。
送走方瑩、林巧兒之後,司馬懿回身便把自己閉門反鎖在了卧室之中,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戌時也沒有出來……
梟雄曹操也說要忍!
夕陽如盤沉沉而落,金亮亮的餘暉在朱雀池的水面上一閃一閃地浮躍著,彷彿一條條金紅的鯉魚在翻跳游竄,顯得飛揚靈動、絢爛之極。
曹操在這裡觀看了一個下午的水軍操練,一直沒有離去。他坐在棚堂外面看台的高榻之上,瞧著一艘艘戰船結束了操練緩緩駛回了岸邊,眉頭始終是緊鎖不開。缺乏精銳水師,勢必是自己南征荊州、江東的一大障礙。而眼下在這朱雀池裡臨時訓練的水軍船隊看上去也只是些花拳繡腿、像模像樣罷了,哪裡真能與荊州劉表、江東孫權那些身經百戰,熟悉水戰之術的江上銳卒們對敵?
他沉沉地嘆了一口氣,便欲起身離榻,忽一轉眼,看到華歆、董昭、司馬朗、曹洪、曹仁等一行數人正趨步而來。他這才想起了自己先前是喚了他們來共議軍國要事的,就重又整了整襟冠,腰板一挺,端端正正地昂然而坐。
華歆走在前面,邁著小碎步上了看台,向曹操深施一禮:「屬下拜見丞相大人。」
曹操眼帘微垂,瞧也沒有向華歆瞧一眼,問道:「聽說今天早上陛下到許都城郊舉辦天地祭祀大典去了?華尚書在那裡看到了什麼呀?」
「荀令君、孔大夫、楊侍郎、鍾大人他們都陪同陛下一齊去了。對了,馬騰將軍也去了。」華歆俯身垂眉,恭敬之至地答道,「屬下記得好像只有賈詡大人沒有參加。」
「馬騰也去了?」曹操雙目一睜,眸中亮光似霜刃般一閃,「他這個關西老漢跟著瞎摻和什麼?」然後,他又神情一松,微眯著眼輕輕一笑,「滿朝大臣聰明莫過賈文和。曹洪,你今夜給賈大人送一份厚禮過去,就說本相在適當的時候會登門造訪,恭聽他對天下大勢的高見。」
「是。」曹洪站在華歆身後應了一聲。 曹操目光往外一轉,又瞧了瞧華歆、董昭、司馬朗等人,呵呵一笑,慢慢說道:「陛下今天在郊祀大典上親自主持和指揮那些樂師和大臣們吟唱的《郊祀歌》,那可真是氣勢磅礴、意境恢宏啊!——
帝臨中壇,四方承宇。繩繩意變,備得其所。
清和六合,制數以五。海內安寧,興文偃武。
後土富媼,昭明三光。穆穆優遊,嘉服上黃。
他一邊沉吟著,一邊卻在心頭暗暗思慮:這個劉協也實在是太過分了!他以為老夫在孔融的緊逼之下為顧全大局而讓出了武平縣封邑,就意味著老夫真的甘於臣服了?哼!這屁股下的御席還沒坐暖吶,他便又忙不迭地大率群臣前去郊祀天父地母,真把自己當成了四海至尊、天下之主,借著禱告上天的儀式來宣示自己要「清和六合、興文偃武」了!興文偃武、興文偃武——他該不會傻到下一步還要讓孔融再次跳出來逼迫自己交出兵權罷?哼!真是老虎不發威,他還當老夫是病貓吶!老夫也該給他們幾分顏色看一看了。
聽著曹操口吟出這首《祭祀歌》,華歆、董昭、司馬朗等人亦是暗暗心驚:這個曹丞相真是了得啊!陛下和群臣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全在他的耳目監控之中。整個許都城裡,哪裡還有他的勢力籠罩不到的地方?
「陛下這郊天祀地,希望能夠興文偃武的心意是很好的。可惜天不從人願吶!劉表、劉備、孫權、劉璋、張魯、韓遂哪一個是省油的燈?哪一個會聽了他這篇《郊祀歌》便心悅誠服地乖乖交出兵刃束手歸順朝廷?昔日舜帝舞干戚而服有苗氏——那樣的盛事,只有舜帝那樣的英主明君才做得到,當今陛下只怕還不是那塊料兒罷!否則哪裡還用得著老夫在這兒頂著炎炎烈日為訓練南征水師而殫精竭慮?老夫可沒那閑工夫去陪他唱什麼《郊祀歌》!」曹操遠望著許都城東郊未央宮的方向,也不怕身邊這些臣僚聽了心中會作何感想,就那麼無遮無掩而直抒胸臆,夾槍帶棍地把對獻帝的不滿一瀉而無餘。
華歆、董昭、司馬朗見到曹操今日面色頗為不善,一個個繃緊了心弦,絲毫不敢大意,生怕自己的言語稍有不慎就給自己帶來不測之禍。
「罷了!董昭,你平日是最喜歡到許都城中各大府邸之中轉悠的,你近日可曾聽到外面有什麼異常的風聲沒有?」曹操撥轉了話頭,徑直又向董昭問道。
「這個……啟稟丞相,屬下近日在許都城中聽到了一段童謠,很是可疑。」董昭面色一斂,顯得十分緊張地說道,「這段童謠來得極其陰險毒辣,只怕會對丞相大人的聲望有所損壞呀!」
曹操一聽,臉上卻淡淡一笑。他事先早就探知到了這首童謠的內容,本也無須董昭前來舉報——但是這個董昭作為僚屬能夠擺脫一般名士大夫的面子觀念而甘當自己的鷹犬耳目,這一份難能可貴的積極性卻是不應該挫傷的。
於是,曹操笑意一收,面色一正,向董昭放軟了聲氣問道:「多謝董大夫的這份赤誠關切之心了,卻不知這段童謠是何內容?還望董大夫明示。」
「丞相大人,此乃屬下當盡之責,您太多禮了!」董昭慌忙伏身還禮,恭聲稟道,「這段童謠的內容是:『君非君,相非相;奪主威,臣操權;曲一亂,難再調;日在下,月在上;朝綱崩,難再居……』」
「這段童謠編得可真是有些古怪啊!儘是亂談一些顛倒黑白的事兒。」曹操冷冷地說道,「有這份才情的人不好好珍惜這份才情,拿來這麼瞎鬧。」
「丞相大人,這段童謠很是陰毒,它有隱諷暗刺之意啊!『曲、一、日』這三個字合起來不就是一個『曹』字嗎?」董昭的腦筋有點兒不會轉彎,不顧曹操的臉色早已變得鐵青,仍然像急於賣弄自己的小聰明一樣喋喋不休地解釋著。司馬朗情知不妙,急忙從旁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袖角——董昭這才醒悟過來,頓時嚇得直冒冷汗,慌忙閉住了口。
這些朝廷的名士大夫們真可惡!當年董卓專權亂政之時,他們在明面上抗衡不了,在暗地裡也曾使用過了這樣一招——編了一句「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的童謠流傳坊間,搞得董卓的部下人心惶惶!今天,他們故伎重施,又拿這樣上不得檯面的招數來對付本相!哼!是可忍,孰不可忍?曹操臉色大變,當場便要勃然發作——就在他準備拍榻而起的一剎那,他突然一眼覷到了自己腰間玉帶上那塊金牌當中刻著的那個「忍」字,在落日斜暉的映照下顯得光芒四射,驀然似有一盆冰水迎頭潑下,他那滿腔激憤躁動之念一下如被盡行凍結於胸,再也溢之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