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天下並非烏龜殼
晨光穿過高塔石欄的縫隙,映在司徒彥俊逸的面龐上,將他的半張臉染上了溫暖的橘色,而在陰影中的另一半,愈發顯得陰狠而不甘。
他是儒門修行的天才,自十九歲晉陞大儒那一日起,便被譽為冠絕天下的年輕才俊。他英俊倜儻,玉樹臨風,所到之處,總有貌美的女子為他而瘋狂。
世人只當他獨得上蒼眷顧,司徒彥也曾這樣以為,直到晉陞大儒那一日,他向師妹屠瑤表明心跡……
他永遠都記得,那一夜屠瑤在觀海崖上,對著山下無邊的雲海,所說的每一個字。
她說起了天下大勢,說起了書院境況,還說到了屠家的種種難處,卻始終避著他灼熱的眼神。
那時年輕氣盛,司徒彥聽得不耐煩,覺得她庸人自擾,覺得以自己的修為,假以時日,定能執天下修行人之牛耳,有何煩惱可言。
就在那時,屠瑤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沒有司徒彥在別人那裡見慣了的崇拜與熱烈,只有淡淡的同情。
「你覺得修為便是一切嗎?」她這般問道。
司徒彥還記得當初,自己心中滿是不屑,他覺得屠瑤興許是嫉妒了自己,可接下去聽到的話,令他的人生從此轉折……
「樂乎仰修十六歲便已是養氣境界,卻沒人知道他何時晉陞的大儒;曲阜孔覃比他更勝一籌……天下儒門,英才不知凡幾,只是世人無從得知罷了。」
屠瑤的話,每一句都像鎚子擊打著司徒彥的心臟,他不相信,更不甘心。
彷彿是要讓他死心,屠瑤沒有接著說下去,只是朝著星空下的雲海,緩緩拜了下去。霎時間雲海翻騰,氣象萬千……
司徒彥所有的驕傲,都在那一刻被擊得粉碎,他甚至覺得,自己在屠瑤面前,一直都活成了一個玩笑。
於是他遠走汴京,投入樂乎書院,從此像個瘋子一樣苦修,只為追上那個世人想象中的天下第一。
汴京繁華,樂乎書院之大,都不是越州與天姥書院所能比擬的,司徒彥漸漸知道,這天下並非他想象中的那個模樣。
儒門與聖上貌合神離,世家子弟即便修為再高,也絕不輕易示人,只有像他這樣,要憑著修為謀求仕途的貧寒子弟,才會看重虛名。
而屠瑤因為高貴的出身與聰穎的天資,早就已經看透了這些。
悲憤、不甘以及如影隨形的羞恥心,全都化作了修行的動力,司徒彥苦修五載,終於突破空境,徹底揚名天下。
這一回,他沒有因此而自傲,或者說,他表面上的驕傲,早已成了他為了掩飾自卑,而塑造的偽裝。
司徒彥並不知道仰修、孔覃、屠瑤等人的修為已經到了何種境地,或許他們也早已晉陞空境,但無論如何,司徒彥都覺得,自己至少擁有了和他們平起平坐的本錢。
所以此時此刻,當他發現,連屠瑤的弟子,一個賤籍贅婿的修為都如此之高時,胸中積累的所有憤懣與不甘,便如決堤的江水一般,洶湧而來。
「你是朝廷的鷹犬?」步安看著他的陰陽臉,暗自琢磨,那一夜他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鐘山山腰上,又為何要突然偷襲自己——聽司徒彥的口氣,他似乎根本不知道偷襲的對象到底是誰。
司徒彥默不作聲,他剛才御劍而行,靈力損耗不小,此時是要借著對持的間歇,稍稍恢復。
步安看破了他的意圖,卻沒有倉促出手,忽然眉頭微皺,繼而恍然道:「不對,你去鐘山,也是去看玄武五洲的。你怕被人瞧見,才出手偷襲。」
「你們怕進來,我卻求之不得……」司徒彥冷冷一笑:「天姥山上凌霄閣,樂乎書院樂乎樓,靈氣聚集之所在,唯有位高權重之輩才能獨享。而在此界,任憑王侯將相,再無差別了。」
「你這個人啊……」步安搖頭笑道:「攀比心太盛,野心超過了能力,註定活成個悲劇。」
「你也配?!」司徒彥聞言臉色一變,整個人猛地往後倒飛,靈劍忽然脫手,卻是朝著宋蔓秋掠去。
他出手看似倉促,卻早在心中演算過。在場三人之中,步安使劍,尤其擅長近戰;屠瑤習禮,變化最多,想要偷襲她幾乎不可能;而宋蔓秋修習射藝,短兵相接正是她的軟肋。
事實上,為了避免與曲阜書院眾人結仇,司徒彥不敢殺宋蔓秋,他此舉只是為了功步安之必救,逼他露出破綻,以便搶到先手。
可他一出手便知道了壞了……
步安根本沒有去救宋蔓秋的意思,揮劍便朝著司徒彥撲了過去,氣勢駭人之極。
宋蔓秋也料定司徒彥不敢傷了自己,然而親眼看見步公子棄自己於不顧,心中還是升起一絲哀怨……
可就在這時,她面前忽然閃過一道黑色人影,也不知使了什麼法門,整個人竟然如旋風般飛舞,捲起冰冷的狂風,將那柄青藍色靈劍都卷了過去。
靈劍一滯,頓時倒飛,黑色人影眼看留它不住,索性飄落,化作一個渾身黑衣的女子。
直到這時,宋蔓秋才想起,曾聽人說過,公子有鬼仆傍身——原來他沒有起自己於不顧,而是另有後手!這鬼仆生得還真好看……
宋蔓秋分心之時,屠瑤的注意力也被女鬼虞姬吸引,心中越發震撼。這女鬼能將靈劍卷飛,修為何其了得?陰魂來去自由,步安又憑什麼能降服得了這鬼仆呢?
然而虞姬的出現,最為驚駭莫名的卻是司徒彥。他驟然出手,本意是要逼得步安措手不及,卻不料靈劍一脫手,自己才成了綽手不及的那個。
漆黑靈劍如雷霆一般朝他劈來,速度之快,簡直聞所未聞,司徒彥一邊竭力倒飛,一邊驅策靈劍馳援,好逼得步安自救。
果然,青藍色靈劍出現在視野中時,步安的劍勢略微一手,橫斬了出去。
「當!」
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青藍靈劍被撞飛出去,如同一道霹靂,斬斷一整片石柱,緊接著不知所蹤,片刻之後,才從遠處傳來連片的城牆斷裂聲響,顯然也是被這靈劍斬開的。
而高塔也被靈氣碰撞震塌了一角,揚起的砂石與煙塵一時遮蔽視線。
片刻之後,煙塵隨風而散,露出一高一矮兩道人影。矮的是委頓在地的司徒彥,高的是站在他面前的步安。
而步安手中的漆黑靈劍,正架在司徒彥的脖頸上,一動不動。
「……為什麼不殺我?不敢嗎?」司徒彥眼神冰冷,幾乎是在逼步安動手,似乎今日這一戰,敗得太慘,以至於將他所有堅持活下去的意志都磨損殆盡了。
步安笑著搖搖頭,神情平和得很,大概眼前這位曾經的假想敵,表現得太過不堪,戰而勝之,並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他扭頭看向遠處船隊:「我們很快就能回去了。你在這裡稱帝的故事,也會很快傳遍天下的。」
「對了……」步安又回過頭來,對著司徒彥笑笑:「我說的天下,跟你的龜殼,不是一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