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冠之禮
農曆的五月初三是凌豪的生日。凌晨讓凌豪從上海趕回揚城,說著大哥為他過生日。本來只是兄弟們的家宴,但是意外的是三叔公與四叔都過來了,也說是給凌豪這個小壽星祝壽。
近端午,天氣已經很是溽熱了。雖然是上午,卻也聽到夏蟬嘶鳴,連風都是帶著熱氣。
凌晨連忙讓羅嫂把冰湃的荔枝西瓜端出來,請兩位長輩在客廳就坐。
凌豪只是晚輩,四叔公和五叔公這樣的鄭重讓凌晨和凌豪都有些費解。
「你們這些年輕人只顧著洋人的規矩怎麼著?吃蛋糕,吹蠟燭,可凌豪今年是20歲,也該有個弱冠之禮的。」
四叔公吟笑著,鬍子略是顫抖。
凌晨連連點頭:
「四叔公教訓的是,這倒是我疏忽了,那既然四叔公和五叔公到了,也請兩位長輩主持。只不過現在這些禮數都荒廢好多年,凌晨也是不知道了。」
五叔公笑笑:
「凌晨你從來都是個實誠的孩子。這大家都不過做弱冠之禮了,咱們也沒那個守舊的意思。我和你四叔公過來,並非真是給凌豪做什麼弱冠之禮。是我和四叔公受你父親的委託,給凌豪一份生日禮物罷了。這是你父親生前囑託的,讓我與你四叔公一起在凌豪二十歲生日的時候告訴你們兄弟的。」五叔公說的格外鄭重。
凌晨略是有些詫異,也連忙致謝。
「凌晨替父親感激四叔公和五叔公這麼多年辛苦記得父親的囑託。兩位叔公的信義,凌晨也很是感激。」
凌晨作為長房長子,是沐家的族長。他繼任之後,從來都是謙和公正的,即使有些糾紛,也從來都是多謙讓止紛爭的,是以,無論是長輩還是平輩對他都很欣賞。
四叔公看著凌晨如此的懂事知禮,又念及手裡的託付,也不由得一嘆:
「說實話,當年大哥的這份遺囑,我和你五叔公都不同意,只不過大哥處理事情向來的執拗,他一意孤行,我們也不便多說。凌晨,你父親生前身後都不免是虧待你,可是你是長子,也該是多些擔當,你也別再怨他。」
四叔公的話里,凌晨也略是明白了些意思。
「凌晨受父親養育的大恩,豈敢有怨?」
凌晨說的很是鄭重。
「凌晨,凌豪,你們父親給凌豪的生日禮物確實是一份大禮。」
四叔公緩緩的說道,目光有些閃爍。凌豪是庶出的孩子,這些舊事雖然沐仲當年就不允許家人提起,可是他們兄弟們也是知根知底的。他們對大哥的安排,也很是意外,然而他們的規勸無效。受其所託,他們還是得執行大哥的安排。
凌晨瞬間就明白了四叔公的意思,想來父親是把諾大的家業都留給凌豪的。其實,這些凌晨都不介意。北平的宅子還是這裡的老宅子,或者但凡父親留下來的一切都交給凌豪,凌晨也覺得沒什麼。在父親心中許是只有凌豪那一個摯愛的幼子,而自己在父親心中是兒子分量重一些還是仇敵的分量重一些?父親的心在生前就是偏了的,他從不掩飾對凌豪的偏愛和對自己的恨意,即是對凌言與凌寒,也多是忽視。然而,幾個兄弟受過的苦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到如今父親死了,他怎麼可能再去怪他。
雖然四叔公和五叔公為凌晨鳴不平,但是凌晨不意外,坦然而且心無波瀾。
「三叔公,四叔公,凌晨身為人子,會秉承著父親的遺願。不管父親有什麼樣的安排,凌晨遵從便是。這是人子的孝道,也是基本的倫常。」
四叔公與五叔公相視:
「凌晨,你們兄弟幾個一起,我們去祠堂,你父親的靈前,我把你們父親的遺囑念給你聽。」
凌晨點頭,倒是凌豪不由得吐舌頭:
「父親還想著送我什麼,這麼麻煩啊……」
凌豪的話沒有說完,看到凌晨瞪他,連忙咬著嘴唇閉嘴不言。倒是凌言想到凌寒弄走的北平老宅的黃金,心中惴惴不安。
三樓的祠堂里。兄弟幾個跪在父親的靈位前,聽著父親念著給兄弟幾人的遺言。
信的內容,表達著父親對凌豪殷殷之情,寫著父親未能見他長大弱冠,甚是歉意。又嚴厲的訓誡著凌晨,說父親不在世,長兄如父,他當是教導兄弟,顧惜血脈情誼。父親字字情深,傾訴著愛子的情切,未能撫育幼子長大,是平生之憾事,泣血傷懷。信的最末寫著,他已決意將北平的宅子給凌豪,並言明,鑰匙已經在生前交給了凌晨,讓凌晨於叔公見證前交給凌豪,讓叔公們見證遺囑的執行。
凌豪已經是輕聲抽泣。
這些,不出乎凌晨的意料,父親給他的是命令,威懾,一如生前。凌晨倒是甚是平靜。
父親臨死之前確實曾經把一個裝鑰匙的盒子交到了凌晨的手裡,囑咐凌晨必不可失。彼時戰亂紛紛,凌晨也未多留心,為了不遺失,就擱在了祠堂。搬到了新宅子,凌晨也是把小盒子鎖在了祠堂案桌的抽屜里。
當著眾人的面,凌晨打開抽屜,把那個小盒子取了過來。
很普通的銅盒子,落了銹,顏色暗淡,一看便是有些年頭了。凌晨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把鑰匙,這應該是父親所說的北平府里的鑰匙。
凌晨把鑰匙交給了凌豪。
「這是父親送你的生日禮物,一會兒當著兩位叔公的面,我們改了地契的名字,北平的宅子就是你的了。」
凌晨說的很是平淡。
凌寒卻有些慌張,不知所措。
「這我也不在北平住,不必了……」
「既是父親的心意,你沒有推辭的道理。」凌晨道。
凌豪悶悶的點頭,也不做反對。
凌豪接過來盒子,兩手握著,想著父親信里的殷殷的叮嚀,他彷彿是能夠看到父親拉著他手,一臉慈愛的跟他說話的樣子。父親閱盡滄桑,略是渾濁的目光在停留在凌豪的身上時候,總是泛著愛的光,滿滿是連凌豪都看不懂的欣喜。
凌豪記得當時他都十一二歲了,去學堂讀書,父親都是派親兵接送,有時他跟同學玩的久一些,回家晚一些,父親都會驚慌失措。當時,凌豪常常覺得不勝其煩,及至去國離鄉,及至長大了,凌豪知道父親是怎麼樣的偏愛自己,甚至是溺愛。父親甚至把這份偏愛留到了他去世后這些年。
凌豪看了看凌晨,有些歉意,不過,凌晨卻很平和,絲毫沒有波瀾。
凌豪緊緊的握著這個小盒子,一遍遍的撫弄著,彷彿是感受到父親的憐愛。忽的,凌豪不小心被一個比較尖的地方劃了一下,瞬間滲出了血珠。
凌豪有些意外,拿起來細看。在小盒子繁複的花紋中,有一個雕飾雖然也夾雜在花紋中不容易分辨,但是,卻是有一個小勾子的,那個小勾子劃破了凌豪的手。
凌豪的動作驚動了祠堂里的幾個人:
「怎麼了?」
凌言問凌豪,見他手裡有血珠,忙是遞給了他手絹。
「這個盒子有點問題……」凌豪道,一邊說著,小心翼翼的用指甲去抻開那個小勾子,然而,盒子經念已經生鏽,自然似乎很難動。
凌豪想了想,把手裡的手絹套在鉤子上,用力的一扯,果然,盒子的一側被打開了,一個小紙條掉了出來。
眾人面面相覷。
凌豪撿起了紙條,沒有看便直接遞給了凌晨。
凌晨也不推辭,打開了字條。字條是簡單的一行字,那是父親的字跡,有著特別剛毅的力量。白紙黑字,雄渾有力的幾個字,刺痛著凌晨的眼睛,凌晨不可置信地看著好幾遍。
四叔公和五叔公看著這個情況,又看著凌晨的神色有異,也知道不簡單。
「怎麼了,凌晨,是什麼情況?」
四叔公問道。
凌晨顫巍巍的把字條給了兩位叔公。兩人看完也是神色大變。
「怪不得你父親的信上對你說的如此的嚴厲,又叫我們監督……凌晨叫你為難了……」四叔公道。
「大哥怎麼能這樣的偏心!大哥生前,是凌晨辛辛苦苦的伺候著,任他驅使;這些年更是凌晨一個人嘔心瀝血的經營著揚城。大哥活著的時候脾氣不好,便委屈了凌晨不少,怎麼到他去了這麼多年,還能這樣的虧待凌晨?」
在旁邊站著的凌言,眼看著大哥和兩個叔公神色大變,便猜了七七八八,湊上前去拿了字條看了看,果然,一行小字寫著:「北平府邸后罩房西廂房地下藏萬兩黃金,悉數由凌豪承繼。」
凌豪一個人在那裡有些莫名其妙:
「怎麼啦?大哥二哥……」
「沒什麼,」凌晨略是平靜了一下,恢復了平常神色「四叔公五叔公,既然是父親的遺囑,凌晨自當是遵從。凌豪,這是父親留給你的財產……」
凌晨把手中的紙條遞給了凌豪。
凌豪接過字條也萬分震驚。北平府邸的房間里竟然是藏有萬兩黃金,而父親竟然把萬兩黃金全部留給了自己!
凌豪也依稀的聽大哥講起父親剛剛去世的時候,揚城軍很困難。大哥手中的軍餉捉襟見肘,一度是連三五千銀元都拿不出來。他當時也曾四處求人,艱難的維持,才勉強的撐住。莫說萬兩黃金,及至有其中十分之一作為軍餉,那都是分外從容的。及至這一兩年,揚城的財政才好些。然而,恐怕是現在,大哥的手裡也不會有這麼多的錢。可是,父親在那個艱難的年頭竟然給自己留下了一萬兩的黃金。
凌豪覺得站在這裡很是無地自容。凌豪搖搖頭,正色道:
「大哥,這個我不能要!這是沐家的家產。大哥,您是家長,您說了算。」
凌豪彷彿覺得手中的字條燙手一般,塞在了凌晨的時候手裡。
凌晨看了看凌豪,略是一笑,心中也覺得有些安慰。他知道凌豪是真心誠意的說的,可是,凌晨卻才是真的收不起。父親費了這麼大週摺,給四叔公那封遺囑,讓四叔公和五叔公站在這裡監督執行他的遺言,不就是害怕自己會吞了小弟的這筆錢嗎?父親為了幼子,從不顧惜凌晨的心情和窘狀的。
「凌豪,這是父親給你的生日禮物,不管貴重也好,不貴重也罷,都是父親給的,你沒有推脫的理由,我也不會收下。也請兩位叔公放心,凌晨一定秉承父親遺願,不敢有一分一毫的藏私,會將這筆黃金如數交給凌豪的。」
凌晨說的坦蕩。
「我們也是意外,沒有想到你父親手裡有這麼一大筆錢,偏是這樣的安排……」四叔公道。
凌晨淡然的笑笑:「我相信父親這樣的安排,是有他的深意的。凌晨少年時候乖戾不孝,卻最多得父親的指導教訓,及至現在才能夠擔當起揚城軍,凌晨對父親很是感激!當年凌豪乖順。承歡膝下,最得父親偏愛,父親去世時候,只有凌豪還是幼年,海外奔波,父親想到兄弟們對凌豪照顧不周,多多體恤凌豪也是常理。」
「大哥,大哥您這樣說,凌豪更覺得不堪了……這些年都是哥哥們照顧我縱容我,大哥最是辛苦還要堅守揚城,我哪裡能收下這麼多錢!」
凌豪連連的搖頭。
「這是父親的安排,你若是不收下,父親在天之靈也會不安的。若是你給我,我收下,豈不是讓大哥做不孝的逆子?若真百年我還有什麼臉面見父親?凌豪,你別多想,哥哥們都不會有什麼想法。你只有將這錢用在正路上,不要過分奢靡胡作非為,就夠了。」
凌晨道,很是平和。
一旁看的四叔公和五叔公也連連的點頭,讚許著凌晨的坦蕩大氣。
「凌晨從小就是懂事的孩子,揚城在你手裡,我們都放心!」四叔公道。
凌晨略是點頭,並沒有說話。
「凌豪,你大哥說的對,這錢,是你父親給的,你收下是理所當然的。只是切莫糟蹋了就好!」
五叔公道。
凌豪看看兩位叔公,又看看大哥,點了點頭。
「你三哥現在在北平,你去給他打個電話讓他查看一下。回頭,這黃金是換做美元存在國外,還是直接留存黃金,就再說吧……」凌晨道。
凌豪手裡依舊握著那個銅盒子,磨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