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動手(1)

  做生意的人都會知道,每到月底總有那麼一到兩天,有著一件特別的事要做。


  那就是你需要算一下這個月毛收入多少,凈收入多少,支出好多,不該支出又是好多。


  這一天在我們那裡有個叫法——盤底。


  我不知道別人盤底是個什麼情況,我只曉得我非常討厭盤底,不是因為盤底要用到我最不喜歡的數學,這個事有會計和小二爺去干。


  而是因為每到臨近盤底的那幾天,我總要應付一些人。


  一些冠冕堂皇地喝你血的人。


  不過,二〇〇二年夏天的某月月底,我們迪廳盤底那天,我破天荒地喜歡了一次這些人。


  因為我們的行動定在了盤底那天,而只有這些人才能保證計劃得以順利進行。


  早上起床不久,我就給當初與我和廖光惠一起吃了頓飯的,隸屬我們轄區派出所的那個指導員打了個電話,約他晚上一起吃飯、唱歌。


  掛了之後,又分別給在文化局和工商局的兩個熟人打了電話,發出了同樣的邀請。


  一切搞定,我早早來到迪廳,再次和小二爺、地兒商量了一切細節,確定無誤。


  在等待中,時間終於走到了下午六點。


  我來到事先早已經訂好了的一家餐廳,和三位達官貴人一起,在友好親切的氣氛下進行了晚餐。


  席間,雙方就迪廳的各種營生問題與各自喜好、收入問題深入交換了意見,並一致認為這次對話是應該的,是具有建設性的,大大促進了雙方的理解。


  最後雙方重申,建立官民相擁、和諧共進的長期健康穩定合作關係,符合各自的根本利益,保持和擴大相互的合作,對於各自間的升遷、發財有著重大意義和影響。


  為了表達我方誠意和迪廳所有工作人員的友好意願,我向對方贈送了我方特產——芒粒。


  在這樣友好的氣氛之中,我們又一致認為餘興未盡,於是再一起去了我市最大最好的夜總會。


  我市最大最好的夜總會是哪家?在哪裡?


  是王朝。


  就在我們迪廳上面一層,王朝夜總會的總統包間裡面,讓相熟的公關經理叫來了最漂亮的小姐,點上了最流行的洋酒和飲料。


  伴隨著三位中年男人如同牛吼一樣,可以達到內功最高境界——以聲殺人的優美歌聲中,友好氣氛再次降臨。


  晚上十點多鐘,一直放在隨身包里的電話鈴聲終於響起,屏幕上顯示出小二爺那一連串熟悉的號碼。


  我飛快掐掉手中香煙,一隻手捂著耳朵,另一隻手拿著手機盡量湊到嘴邊:


  「喂,怎麼樣了?」


  「來了!」小二爺的語氣中也帶著一絲緊張。


  「好。」


  我掛上電話,深深吐出一口氣,端起桌上的杯子,倒了滿滿一杯軒尼詩,一口喝盡。


  醇香的酒液和著清涼的冰塊一起順著喉管直流而下,一股辛辣猛地冒了上來。


  緊緊抿上雙唇,硬生生忍著不讓那股辣味流出,在辣味轉變成那種美妙口感的同時,也辣出了我身體里的狠勁。


  要死卵朝天!

  偌大的名氣,偌大的生意,金子軍當得,我胡欽就當不得?

  雙手一撐膝蓋,猛地站了起來。


  旁邊正在忙著和姑娘們熱切交流探討的工商局朋友一看我的樣子,回過頭來,笑嘻嘻問道:


  「怎麼?小胡,有事啊?」


  「沒事沒事。陳哥,不聊天了,多的是時間聊。來,我們兩兄弟難得喝回酒。當老弟的敬你!喝完一起唱首歌。」


  男人志得意滿地放開了懷中女孩,站起身來,故作豪氣地猛一碰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辣味再次出現於我的口腔,澆得我胸膛中的那把火越來越旺。


  「小胡,來,老哥做個主,我們一起唱一首刀郎,要不要得?來鼓掌!」


  掌聲響起,眾人端著杯子人模狗樣地湊了上來……


  好不容易唱完,又是連著幾杯酒下肚之後,我擦了擦順著嘴角流下的絲縷酒漬,頗有些醉意盎然地大聲說道:


  「哎呀,幾位哥哥,你們莫太神(土話,囂張、得意的意思)。我今天捨命陪君子,去下廁所就來,等我,等我回來,今天不搞倒起不作數!」


  「要得要得,去去去。」


  「快點來啊,等你。」


  拿起隨身小包,轉身走了出去。


  關上包廂大門的那一剎那,我本是蹣跚的腳步頓時利落了起來。


  我的面前有三條路。


  正前方的一條,兩側包廂林立,遠遠看去,盡頭處燈火輝煌,憧憧人影於光明之中你來我往。


  右邊的一條和前面那條一樣,兩邊都是裝修各有風格的大小包廂。五米開外之處,一個箭頭指向拐角,箭頭上方用中英文清晰標出——洗手間,衣著時髦、隱有醉意的男男女女或快步或緩行地徑自走過。


  微微立了兩秒之後,猛一扭頭,我大步走向了左邊。


  那一條燈光灰暗、幾無人跡,既不通往出口,也不朝向廁所的窮巷絕路,走出七八米后,一個拐彎,一堵將前路擋得嚴嚴實實的白牆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沒有絲毫猶豫,腳步更加快速走向白牆的同時,一切再次浮現於腦海。


  剛出道的時候,我和我的兄弟們一起跟著三哥,那是一段無憂無慮、無欲無求、兄友弟恭的美好歲月。


  而今,兩個兄弟繼續跟著三哥,一個兄弟遠在內蒙古,一個兄弟身陷囹圄,而另一個兄弟已是天人永隔。


  我則帶著剩下的兄弟改換門庭,跟了廖老闆。


  我們有了自己的生意,有了自己的車,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女人,有了自己的名氣,也有了自己的渴求。


  每一個人都在隨著這個世界一起經歷著、沉淪著,也身不由己地改變著。


  歲月的穿梭之下,無論更美還是更丑,我們都無一例外變得面目全非,恍如隔世。


  在這條路上,唯一不曾變過的只有一件事。


  跟著三哥也好,廖哥也罷,我都只是他們手上的一桿槍,一桿可以左衝右突,開疆闢土的槍。


  在我的心底,唯一沒有變過的也只有一件事。


  跟著三哥也好,廖哥也罷,我都在每一個清晨、每一個午夜告訴我自己,總有一天,我會擁有自己的一切,我也會成為那個威風凜凜的握槍之人。


  在這條路上,抱有這種想法的絕不止我一人,小兵兒如是,大小民如是,衛立康如是,常鷹如是,莫之亮如是,缺牙齒如是,刀疤成如是。


  班長、歸丸子亦如是。


  地獄無門,天堂路窄。


  在這條容不下半分仁慈和憐憫的絕路上,如果我不做那一個踏著如山屍骨走向最巔峰的強者,那我就一定會成為別人腳下無數屍骸當中的一具。


  非王即寇,再無他選。


  這就是槍之命!


  無論是為槍之本,還是為了胸中那一顆宛如烈焰滔天、日夜炙烤我的心,歸丸子與班長兩人都必須倒在我的腳下。


  成為我這一生漫漫征途之上的又一塊踏腳之石。


  當他們不守規矩,強行突入我的場子送貨的時候,當他們在技校門口砍我的時候,今天一切已是註定。


  唯一的麻煩只是,歸丸子背後有著一個強大的靠山,要辦他絕對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一個不小心,勢必引起道上兩個最大團伙的大規模衝突,這個後果絕對不是今時今日的胡欽所能扛得下來。


  有的時候,槍太鋒利,傷到了主人,很容易也就會被主人所拋棄,這更不是今時今日的胡欽所能扛得下來。


  但是,假如連一個小小的歸丸子都辦不了,那麼不要說是在市內,就算在廖光惠的手下,我也永無出頭之日。


  所以,這次辦歸丸子,我不但要永絕後患,一次性辦徹底,讓所有人知曉我的手段,還更要保證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有命去享受那勝利后的果實。


  直到聽見海燕告訴我歸丸子意圖與我和解之後,我意識到機會開始出現;當知道班長再次與小黑打得火熱之後,我意識到時機已經成熟。


  而片刻前,包廂內接到小二爺電話的那一刻,則讓我徹底放心下來。


  歸丸子完了!

  他的犧牲,會讓我離那高不可攀的山巔更近一步。


  這就是我馬上要去做的事,去達成的目標。


  也是我心底不可對人稍有展露的黑洞!


  短短几米的距離卻給人感覺那麼漫長,漫長到彷彿過了一輩子,我才終於走到了牆邊。


  牆上有扇門,平日關死,不向顧客開放的消防門。


  而現在鎖住那扇門的粗大鐵鏈卻已經消失不見,下午的時候,在我的授意安排下,保安科長老陳早就用鑰匙打了開來。


  門一打開,一股相對清涼,卻又混雜著不遠處的小巷旁燒烤攤氣味的空氣撲鼻而來。


  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儘力克制著自己因為緊張而劇烈跳動不已的心臟;用力擺擺頭,將腦海中的千頭萬緒暫且放了下來。


  「叮。」


  當腳下硬底皮鞋剛剛踏上鐵制消防樓梯的那一刻,在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中,透過消防梯上大大小小的隔欄縫隙,我看向了下面的小巷。


  巷子里影影綽綽地站著三個人,正隨著我腳步的響動同時仰頭望了過來。


  這裡,正是不久前我們痛打班長和歸丸子的地方。


  而此時此刻,抬頭對我展開笑顏的卻是武昇、袁偉,以及他們一個叫包子的小弟。


  這個世界上什麼人最危險、最可怕?

  記得古龍在某本書里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


  「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你的敵人,而是你的朋友。因為只有你的朋友才了解你,才能在你最不防備的時候,於你最軟弱的地方插上致命的一刀。」


  那這個世界上什麼人最可靠?


  親人、兄弟。


  但江湖仇殺這種事,不是腦袋被門壓扁到絕對腦殘的話,誰也不會讓自己的爸爸拎把刀去幫自己砍人,所以只能找兄弟。


  我的兄弟不多,一共只有六個。


  險兒跑路,我、小二爺、地兒三個人自然不能出面。


  那麼,剩下的已經只有兩人。


  兩個當初在茶樓表明了要與我分道揚鑣,至今依然忠心耿耿追隨者三哥的人。


  武昇、袁偉。


  這個世界上,人與人的關係真的很奇妙。


  比如,有很多的夫妻,外人看來,一輩子的關係都相當緊張,打打鬧鬧,無休無盡,弄得彼此都心力交瘁,疲不能言。可是他們卻偏偏沒有分開,在很多曾經甜言蜜語、舉案齊眉的情人們紛紛勞燕分飛、各自天涯之後,他們還是緊緊地依靠在一起。


  當然,你可以說有很多客觀的因素,外在的原因造成兩人無法分開,例如孩子、財產之類。


  但也不妨換個角度想想。


  如果真是毫無感情,如果真是隔膜太深,一個國家都可以分為兩個政權,隔海相治。


  又何況兩個人呢?

  夫妻如是,兄弟也不例外。


  從小到大的那份情,生死相隨的那份義。


  並不是簡簡單單一句各不相干就可以完全抹殺掉的,那些情分,那些過往,一如當初喝下的那碗血酒一樣,永遠地留在了彼此身上、心中。


  武昇、袁偉與我確實不如當初一樣形影不離,但是我們每個人都知道一句話,一句流傳了千古,被人說濫的話:

  兄弟有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假如是辦三哥,武晟、袁偉打死也不會答應;但是辦班長,他們卻根本就沒有半點猶豫。


  正如之前所說,這次行動有著太多不可預測的風險,一旦留下手尾,必是後患無窮。所以,我和我手下的人都不方便出面,我必須找生面孔,以便和自己劃清界限。


  於是,我理所當然找了自己最信任的人。


  快步走下樓梯,剛到三人跟前,武昇和袁偉就分別遞給我一樣東西,我先接過武昇手上的,邊往頭上戴邊問道:


  「上頭(黑話,吸毒之後的恍惚狀態)了?」


  「嗯,服務員之前就已經進去看過了,而今正是嗨的時候!」


  「小二爺那邊呢?」


  「準備好噠,康傑一直在走廊上看著的,老陳他們都在辦公室等著了。我們一出來,他們就進去。」


  我點點頭,伸手接住了袁偉遞過來的東西。


  一把用報紙包得整整齊齊,一尺左右,下窄上寬,屠夫專門用來切塊斬條的殺豬刀。


  順手扯掉報紙,看著掌中灰暗的殺豬刀,刃口處的些許鋼亮反射著夜空中那輪明月照在我的臉上。


  那一刻,我突然變得心如止水,波瀾不驚。


  那些得失,那些憂慮,那些惶恐,那些緊張就如鷹翔蒼穹,水散石台。


  無痕無跡,無影無蹤。


  低聲向著身後的幾人一揮手:


  「走!」


  推開消防鐵門,我領頭走進了夜總會。


  琪琪是我們的常客,幾乎每一晚她都會前來光顧,動不動一次消費就是幾千上萬,但是她卻從來不用自己買單。


  因為,她不但很年輕,而且還長了一張漂亮精緻的臉蛋。


  任何女人,一旦有了這兩個長處,不用買單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特權。


  琪琪每次過來,身邊都會有著各不相同,卻又一樣裝腔作勢的男人們陪伴,買起單來一個個搶都搶不及,生怕掏錢的不是自己。


  次數多了,琪琪難免有些不好意思,在朋友之間也會感覺有點抬不起頭來。


  所以,今天,她居然破天荒地買單了。


  今天晚上我們迪廳有個主題活動,叫「公主之夜」。


  顧名思義,就是以女性為主,女人一律免入場費,最先訂包廂的前三名女性客人還可以免包廂費,酒水軟飲八折優惠。


  前三名很難得,不過如果有一個看場的男朋友,那就好說話了。


  琪琪是當天我們迪廳第一個訂包廂的。


  她提供了包廂,又還買了酒水,男朋友更是免費送了不少的拼盤、軟飲,甚至還拿了兩打抽獎的啤酒。


  美女都這麼大方,其他人能寒酸嗎?


  不能。


  那怎麼辦呢?


  該買的,琪琪都已經都買了。


  在別的地方,就泡吧而言,也許東西齊了,但是這裡的包廂不叫包廂,叫「嗨包」。


  所以,不重要的齊了,重要的卻不齊。


  鹽、丸子(K粉、搖頭丸)。


  於是有朋友主動開口要出錢買貨,於是小黑也就乘機說可以找自己的朋友拿。


  於是,小黑打給了班長。


  於是,班長過來了,帶著一個小弟和小黑點名要的不摻任何東西的,最好的貨。


  於是,見面都是朋友,大家也就一起嗨了起來。


  於是,都上頭了。


  那一晚上琪琪心裡一定感到非常開心,她本是借著活動的機會免費訂包廂請客,卻居然讓她分到了一個很大很好,也很安靜的VIP包廂。


  運氣太好了,貨也太純了,生活這麼完美,還想那麼多幹嗎?開心最重要。


  所以,她一定沒有發現,他們的這個包廂門口向左手拐個彎,三四米遠的地方就是一道消防門。


  一道可以讓她從小到大的老朋友運氣變得很不好的消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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