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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夜 同是天涯淪落人

  庭院深深,一樹梨花高過院牆,開了滿樹潔白的花,在春日的微風中輕輕顫動。樹下坐著一個梳著墮馬髻的雍容婦人,手中拿著一卷書,嘴角含笑看著院中跑來跑去的一個小男孩,這孩子濃眉大眼,長得十分討喜,身穿寶藍緯錦圓領衫,粉團團一樣可愛。“揚兒,來,到阿娘這兒來。”婦人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抬手朝他招了招,聲音溫柔如三月春風。小男孩揚兒脆生生應了一聲,邁開兩條小短腿,撲進了婦人懷裏。母子二人正在嬉笑,門口有人輕咳了兩聲,兩人同時抬頭看去,隻見一個身著水綠棋紋錦衫的男子微笑著走了進來,頭戴一頂竹編席帽,長眉入鬢,目若朗星,鼻直口方,端得一副好樣貌,腰紮九銙銀帶,白羅褲,皂革靴,氣度高華。


  “二郎,回來啦?”婦人笑著摸著兒子的小腦袋問那二郎。“嗯。秋娘今日在家中如何?”二郎腳步輕快地來到秋娘身邊,揚兒開心地喚了一聲“耶耶”,掙脫了母親的懷抱,一把抱住了二郎的腿。“揚兒今天又淘氣了麽?”他笑眯眯地問。“這孩子,一大早起來就圍著梨花樹撒歡,倒也沒淘氣。二郎今日回來好早啊,衙中無事了嗎?”秋娘合了書卷,抬手理了理鬢發,站起身來。“嗯。明日沐休,某提前處理完了公務就告假回來了。耶耶還給揚兒帶了七返膏,要不要嚐嚐啊?”說著,他舉高了自己的左手在兒子麵前晃了晃,他的左手上拎了一摞小紙包,揚兒歡快地蹦跳著來夠紙包,庭院中一片歡聲笑語。


  紅日西斜,倦鳥歸巢。一家人吃過了晚飯坐在院中說笑,忽然有個侍女急匆匆跑來:“二郎君,大郎君出事了!”柳慶一驚:“阿兄怎麽了?”“不知道,大郎君吃過晚飯之後突然渾身抽搐,怎麽都止不住!”“大夫呢?”“已經請了,大娘子讓婢子來知會二郎君一聲。”柳慶站起身來:“秋娘,某去探望一下阿兄,去去便回。”秋娘溫柔地笑著點頭。沒想到,二郎這一去,直到深夜還沒有回來。


  到了亥時末,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二郎的貼身小廝絲桐神色慌張地跑了來,見到秋娘,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娘子!快救救郎君啊!大郎君、大郎君要害郎君一家啊!”秋娘眉頭一皺:“怎麽回事?大伯不是病了嗎?”“嗐!那有什麽病!那都是誆人的由頭!郎君去了大郎君院中,探望過他之後就要離開,硬是被大娘子和齡小郎纏住脫不開身,仆見形勢不對這才匆忙逃出報信。娘子!仆逃脫之前看到他們正在打算給郎君灌藥啊!再不去真的晚了!”絲桐說著,眼圈都紅了。秋娘並沒有慌亂,將兒子交到心腹侍女柔荑手中,轉身進屋,摘了牆上雙劍,換下了累贅的長裙,穿著一身天青色圓領衫,提劍就直奔大郎君的院子而去。


  大郎君院中,二郎被幾個壯漢強行按住了手腳,他的阿兄親自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汁給他灌了下去。那藥剛一下肚,二郎就覺得腹中一陣劇痛,饒是他毅力過人也忍耐不住,生生痛暈了過去。他是被一陣騷動驚醒的,模模糊糊間就聽院門“嘭”地一聲巨響被人踹了開來,一道青色的身影衝進院中,手起劍落就解決掉了數個壯漢,直撲到他的身邊:“二郎!”是秋娘。這秋娘雖然平日裏溫婉可人,但是她乃是將門之後,又怎會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她來到丈夫身邊,二話不說,蹲下身就將二郎背在背上,在絲桐的掩護下殺出了院子,就在這時,空中突然響起一聲炸雷,隨即暴雨傾盆,秋娘就趁著夜色和暴雨的遮掩帶著幾個侍女小廝,用馬車載著丈夫和兒子一起逃出了柳府。


  “子暢,子暢,你醒醒!”柳鬱被一陣焦急的呼喚從多年前的噩夢中喚醒。睜開眼時,就見白檀、成仁、東樓月眾人圍在他的床前,個個麵有擔憂之色。他長長出了口氣,用微弱的聲音說道:“勞各位擔心了,某做了個噩夢而已。”東樓月仔細看了看他,見他臉色雖然還有些蒼白,但是比起前幾日已經好得多了,心中稍定:“子暢因何夢中高呼?”柳鬱怔了怔,腦海中有無數聲音回響著,一會兒是婦人窮途末路的哭泣,一會兒是男人臨終前殷殷的囑托,他隻感覺自己的頭疼得快要炸開一般,痛苦地呻 吟一聲,抬手撫上了額頭。


  軍醫見狀趕緊替他按摩穴位以緩解他的疼痛,一邊對東樓月道:“柳統領剛剛清醒,司馬先不要急著問他事情,好歹讓他緩一緩。”東樓月有些愧疚地點頭稱是。好一會兒,柳鬱的頭痛才慢慢減輕,就著軍醫的手喝下了藥,緊皺著眉頭倚靠在床頭。白檀見他已經蘇醒,起身道:“既然柳卿已經醒來,那孤就不再打攪卿家休養了,卿家一定要保重身體啊!”柳鬱勉強扯了扯嘴角:“末將謝大王關切,重傷在身,不便行禮,大王莫怪。”白檀笑著擺擺手,退出了營帳,成仁和東樓月本來也想離開,柳鬱卻伸手拉住了東樓月:“總管、司馬留步。”兩人轉身看向他,他閉了閉眼,調整一下情緒,這才緩緩開口:“某乃蕙京柳氏嫡係長子柳揚,十二年前為伯父一家所害,流落江湖,輾轉投到趙莊主門下。”“蕙京柳氏?莫不是前幾日與你交手重傷於你的駙馬柳齡的家族?”東樓月疑道。“正是。駙馬柳齡之父原是柳氏庶子,因為先考下落不明這才被族中人提議記在大母名下成為嫡子。”柳鬱歎息一聲,“可憐某那大母一把年紀竟被無恥小人蒙騙至今,隻當自己當初薄待了親兒使親兒一家寒心出走。某心有不甘哪!”


  成仁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子暢不必憂心。他們蹦躂不了多久了,很快我們就會攻下蕙京城,把那些奸人的麵具一一撕下,好讓全天下看看這些整日裏滿口仁義道德的權貴,到底是怎樣豬狗不如的東西!你大母見到你,定會十分開心,所以你要好好養傷,才能盡快與親人相認,明白嗎?”柳鬱頷首:“鬱謹記。到那時,鬱定當手刃柳肅一家,以祭先考先妣在天之靈!”許是因為情緒有些激動,柳鬱話音未落就一陣劇烈地咳嗽,東樓月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子暢現在千萬不要激動,身體為重。某與子義兄就不打擾了,你千萬好好休息,別忘了,左翼軍的弟兄們還在盼著你重新帶領他們征戰沙場呢!”


  這一天晚些時候,雲陽為柳鬱端來了湯藥,柳鬱感激道:“麻煩雲賢弟了。”“子暢兄不必客氣,左右某閑著也是沒事,來送個藥也不值什麽。來,快趁熱喝了吧!”雲陽笑著在他床側坐下,將藥碗遞給他。看著柳鬱連眉毛都沒皺一下就將那碗聞上去就苦澀無比的藥灌了下去,雲陽不禁咋舌。柳鬱喝完了藥,將藥碗遞給了雲陽,雲陽接過碗,忽然想起東樓月的囑托,斟酌著開口:“子暢兄……某見你眉宇間略有愁色,想是心有不豫,若是方便,可否與某一講?”柳鬱聞言瞥了他一眼,見他神色誠懇,眼神澄澈,不似別有用心,遂無奈地笑了笑,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賢弟可知是何意?”


  雲陽忽然收了笑,臉上現出少有的深沉嚴肅:“人之貪念一起,不死不休。弟深有所感,或可與兄長訴說一二。”“是了,淡雲閣中人,哪個是沒有故事的?但不知賢弟——”柳鬱挪了挪身子,正色問。“某原本姓水名文彬。”此言一出,柳鬱麵現震驚之色,原因無他,他曾聽說過北國的一樁舊事,一大戶人家因為兄弟鬩牆而掀起一場內鬥,到後來這一家嫡係全部死亡,北國上下為之震驚,北帝大怒,將這家活下來的旁支子弟統統流放塞外,若無征召,不得入關半步。雲陽顧自說著,並沒有在意柳鬱的臉色:“先考諱幾道,北國宜都人。那一年,某才五歲,是閣主將某從死人堆中救出,從那以後,某就和郎君一起長大,名為主仆,實為兄弟。某既是淡雲閣雲陽,也是水家遺孤水文彬。子暢兄的遭遇某聽郎君大致說過,想必如此苦楚子暢兄定能理解把?”柳鬱歎息:“莫為亂世人,莫生鍾鼎家。唉!”“子暢兄也不要太過鬱結,人活著,總是要向前看的。舊事固然不能忘,但是卻也不能因此失去了繼續活下去的信心,不要忘了我們是怎麽才保住一條性命的,不要辜負了以一顆赤誠之心對待你的人。”雲陽又笑了,抬手拍了拍柳鬱的肩膀,“子暢兄多笑笑吧,大家都很擔心你。在這人世間,有人對不住你,就自然有人對你好,仇恨從來都不是忽視身邊人的借口。真的忍不住了,你就看看女郎是怎麽做的,某此一生,除了娘子之外,最佩服的女子就是她:恩怨分明,堅強勇敢,從來沒有什麽都依賴其他人,分明是那麽單薄的肩膀,居然能扛得動整個家族的重擔。你我身為兒郎,又豈能落於她之後?”


  長長吐出了一口氣,柳鬱臉上露出了笑容:“倒是某狹隘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柳某受教了。”雲陽摸頭一笑:“哪裏哪裏,跟你說這些,其實某感覺有時候也做不到,共勉吧!誒對了,你——”“雲將軍,司馬有請!”雲陽正要跟柳鬱說些什麽,帳外忽然有人高喊,他略帶歉意地看了看柳鬱,見柳鬱朝他擺手表示無妨,這才跟著來傳話的軍兵去了中軍帳。


  “末將雲陽,見過總管、大王、司馬。”雲陽給正位諸人一一施禮,“不知忽然喚末將前來可有要事?”東樓月抬手揉了揉額角:“定王白桐偷襲我軍後方,現已奪下嘉舒郡。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讓你和林副總管、上官統領一起帶兵回防,不知你意下如何?”“末將聽從諸位吩咐。”雲陽拱手。“好!你們三人帶左右後軍精銳兩千,左右虞侯軍精銳一千,外加兩百陌刀隊,回防嘉舒郡!嚴將軍會帶人從後方接應,以林副總管為主帥,可有異議?”成仁沉聲道。林上雪和右後軍統領上官野出列來到雲陽身側站定,同時答道:“末將遵令!”東樓月又囑咐了幾句,揮手讓三人下去準備。


  三人不敢耽擱,火速整理了行裝,點好了人馬,啟程前往嘉舒郡,這才引出一段驚世傳奇。


  “柳鬱性沉勇寡言,與雲陽交,甚篤。有詩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是寫二人之誼也。惺惺相惜,不過如此。”


  ——《九芸齋雜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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