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諷刺
南山自懂事起,就常聽貼身侍從與宮人們議論起自己出生那日的異象,似乎那天烏雲密布,電閃雷鳴,因此想當然地就將此異象附會成是真龍轉世,天定的大唐下一任真龍天子的不二預兆。實則在他心中,卻對宮人們這種想法感到有些好笑。
南山一直以來都將這些異象理解成普通的雷雨天氣,不過就是多了些巧合,比如那寫烏雲與閃電恰好出現在他降生那天,又無巧不巧地籠罩在自己降生的隆安宮上空。
自然,他對此也有過疑惑,卻是僅僅針對異象發生的那一樁樁重疊的巧合而言,不過那種奇異又摸不著的感覺僅是一閃而逝。直到此刻,當聽蓬萊子重新鄭重其事地提起這事時,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時隔多年後一下子被激活,他這才隱隱感到那場電閃雷鳴背後的不簡單。令他尤為震驚的當是,其中似乎繞不開昊魘那團神秘的黑色影子。
因此這一刻,南山無比迫切地想知道當年隆安宮外蓬萊子所看到的那一切,以求可以驗證自己的猜測。
可惜蓬萊子給的答案令人很失望,隻見他搖了搖頭:“很遺憾,那日本座趕到時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四周靜悄悄的,唯一不一樣的聲音隻有,你出生時的啼哭。”
“前輩是在那時發現了我身上的分魂?”問出這話時,南山一直盯著蓬萊子的眼睛。
“不錯,”蓬萊子再次點點頭:“因為感受到昊魘那廝的熟悉氣息,所以本座特意在那裏悄悄逗留片刻,隱匿去自身的氣息,結果透過窗本座見到並感應到了尚在繈褓中的你身上散發出的黑氣。”
“所以,自那日起,你就讓靈芙兒十四年如一日地監視我,並時不時讓她向你匯報我的行蹤?”南山不覺逼近蓬萊子幾步,直視著眼前這依舊笑咪咪的老頭,口氣明顯重了、冷了幾分。
可話一出口後南山就愣住了。他有些不懂自己這滿腔怒火究竟從何而起,是因為對那丫頭悲催的童年遭遇感到同情,還是因為對自己這十四年來置身他人監控而又不知感到憤怒。沒錯,一定是後者,如此一想,南山不覺長長吐出口氣。
蓬萊子似乎並沒覺察南山語氣的陡變,繼續顧自說道:“當看到你身上黑氣後,本座曾多次嚐試替你驅除,可惜收效甚微。”言及此,蓬萊子忍不住歎了口氣。
“另一方麵,本座也曾想通過讀取隆安宮附近宮人們的記憶,了解本座趕到前錯過的場景,可惜所有人腦中浮現的無一例外都是雷雨降臨前的雲電交加的場麵。許是昊魘那廝太心了,本座從中竟沒發現半點關於它的蛛絲馬跡,仿佛那真的隻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天象。”
“可是,本座之前聽到的那聲驚天巨響卻實實在在都是真的,普通天象又哪會產生這等驚天動地的巨響?一切顯得是那麽詭異及不合理!為了驗證猜測,本座隨後又在隆安宮附近動用了“搜魂術”“逆時術”等多門高深術法,可惜依舊沒有尋到想要的答案。”
“無可奈何之下,本座就隻能命人開始監視你的一舉一動。這也是不是辦法的辦法,畢竟在你身上留有昊魘那廝的印記,以本座對它的了解,這家夥肯定在憋著什麽壞水。為避免打草驚蛇,盡快找到並消滅它,本座就隻能行此下策,借用你來順藤摸瓜。”
說到這裏,蓬萊子的語氣裏明顯多了幾許愧疚,而這讓南山的憤怒略有緩和。“可是,即便要監視跟蹤,前輩您大可親力親為,又何必為難一個孩子?”南山語中顯然有替靈芙兒抱不平的意味在內。
蓬萊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南山被他看得心裏有些心虛,少不得解釋道:“前輩別誤會,在下隻是站在一個普通朋友的角度,替她鳴不平而已,覺得前輩讓一個這麽小的孩子去做這種不安全的事,實在是太殘忍了。”
蓬萊子低頭似是歎了口氣,然後答道:“當年本座這麽做有自己的考慮,也是為了芙兒這孩子好。想必你已經看出來了,芙兒這丫頭的性子過於浮躁與叛逆,本座當年威逼利誘她接下這個任務,也是出於好好磨磨她性子的考慮。”
“小友你可知,本座曾三番五次禁止她離開蓬萊閣,以免在人界引起軒然大波,給人族造成大麻煩,可這丫頭就是不聽。也就是你出生的那日,這丫頭竟悄悄跟著我來到了唐宮。所謂趕早不如趕巧,既被本座逮到了,本座又豈能這麽輕易就放過了她。”蓬萊子說到這裏,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一絲壞笑。
“至於她的安全問題,”蓬萊子繼續道,“不知那丫頭有沒告訴你,她自幼天賦異稟,四歲時便已勝過莫離,成為我閣中術法第一的弟子。”南山不假思索地點點頭。
“再加上芙兒聰慧機敏,這世上能對她造成威脅的人少之又少。而且,”蓬萊子又補充道,“當時本座發現,潛伏在你體內的分魂似乎甚是虛弱,陷入沉睡後須很久才能蘇醒。沒有了魔君的威脅,因此本座並不擔心她的安危。”
“更何況,”蓬萊子充滿自豪的眼神下一刻忽然滿是陰鬱的灰白,“本座另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什麽事?和昊魘有關?”南山心念一動,脫口問道。
“一件必須要去做的事!”蓬萊子不置可否地回答。聽到這個含糊的答案,南山知他不肯告訴自己,也就沒繼續追問。
蓬萊子接著又說起後來發生的一些事:“那日得知你收拾好行囊,準備離開唐宮時,本座收到芙兒的消息後第一時間就從東海趕來。沿途我師徒二人一直跟蹤著你。”說到“跟蹤”兩字,蓬萊子忍不住老臉一紅,見南山麵露凝重之色,神態始恢複正常。
“起初你在唐國兜兜轉轉,我們一時不知昊魘那廝會指引你去哪裏,直到後來你一路向北,本座才隱隱猜到你想去安易。後來發生的事,果然驗證了本座的猜測。”
南山聽到這裏,尤其當聽到“指引”這兩字時,心中沒來由就有些著惱。曾幾何時,他以為那個怪夢、那種受牽引的奇妙感覺是上天或者說是昌禾大帝對他冥冥中的指引,直到此刻,他才不無悲哀地發現——原來一直以來指引他前行的,竟是那個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要消滅的魔君昊魘。
世間事有時就是這般的諷刺!
明白這一切的南山隻能無奈歎了口氣。
“後來見你去了昌禾廟,”蓬萊子繼續講述師徒二人的經曆,“雖說去之前,本座就已知道了你的目的地,但你趕往那裏時所流露出的怪異神態,還是讓本座感到了一絲的不安。”
怪異神態?感到不安?
見南山麵露疑惑,蓬萊子解釋道:“當時本座看你目光呆滯,神色匆匆,那時就隱隱約約意識到你體內的分魂已漸漸與你的本體魂魄融合,且漸漸有影響、甚至是操控你言行的趨勢。本座很擔心你去昌禾廟會做出什麽危害人界的事,因此途中隱匿行蹤,處處提防,可惜……”
蓬萊子說到這裏,有些自責地歎了口氣。
“可惜什麽?”南山依舊麵露茫然,不過在思緒急轉間猛地心頭一緊,“難道,之前在昌禾廟中時,我就已鑄成了什麽大錯?”他的思緒下意識飄回了數月前:
破裂的神像、受損的封印,以及神像眼中流下的那兩滴血淚,這一幕幕詭異的場景片段都讓他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蓬萊子緊接著就提起了南山剛到安易在昌禾廟中的第一夜:“還記得昌禾廟中那座莫名其妙破裂的神像嗎?”
南山心中一震,猛然想起那次對神像的頂禮膜拜。似乎整個過程中,他都是昏昏沉沉的,難道就是在那時.……他想起某次提起這夜的事時,靈芙兒的那句“那天發生的事,難道你一點都不記得了嗎?”的疑問,以及此刻依舊存在於他腦海中的記憶封印。
南山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追問道:“前輩的意思是,廟中神像和封印的被毀與我有關?難道它們是被我在不知不覺間毀去的?”
蓬萊子點點頭,語中沒有責備,更多的卻是自責:“都怪本座當時太托大了,沒料到那個沉睡在你體內的分魂忽然就蘇醒了,讓那廝操控你猝然間將神像毀壞,破了封印那道最重要的防護。”
“最重要的防護?”
“南山小友,你有所不知,”蓬萊子耐心解釋道:“不單那座空間封印法陣,其實包括神像在內的整個昌禾廟就是一座巨大的法陣。神像,也就是昌禾大帝的肉身,是那座空間封印法陣的第一道防護,也是惟一一道防護,隻有破除它後才有機會進一步對法陣的主體,也就是那座空間封印法陣進行破壞。這也是分魂操控你毀壞神像的原因。”
整個昌禾廟是一座更大的法陣?那座石像,竟然就是昌禾大帝的肉身?
南山一時未消化掉蓬萊子告知的這些信息,便又聽蓬萊子繼續道:“雖說後來,芙兒在我的授意下,及時製止了你對牆上那座法陣進一步損壞,且你破壞的那部分似乎對整個封印意義與影響並不大,但想到昊魘那廝的狡詐與陰險,本座心中還是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安。故本座隨後再次與芙兒兵分兩路,一方麵讓芙兒繼續跟蹤你,阻止你再靠近那座法陣,另一方麵本座則迅速返回東海,召集我閣中弟子火速趕往安易,以應對不測。”
南山忍不住皺了皺眉,下意識問:“我體內的分魂既已蘇醒,這意味著魔君隨時都有可能卷土重來,會對芙兒造成傷害,前輩怎放心讓芙兒單獨留下?”這話剛出口,南山就立刻後悔了,心中很怕蓬萊子會因此誤會。
果聽蓬萊子忍不住打趣道:“沒想到你小子竟然這麽關心芙兒,不如你舍了那位柳神醫,要了我徒兒怎麽樣?”
南山一聽這話,頓時就覺得臉騷得慌,心中更後悔之前說了那些話,隻能幹咳幾聲,緩解尷尬。幸好蓬萊子並沒揪住這個話題,之後繼續解釋道:“潛伏在你體內的分魂似乎在每次操控你後,都需要沉睡很長一段時間來養精蓄銳。也許是那次破壞封印對它的消耗實在太大,所以事後本座察覺它的氣息一下子消減大半,預計它再次蘇醒至少需三五個月的時間。這便是本座當初放心離開的原因。”
蓬萊子的話讓南山沉默半晌,不久後南山忽然問:“前輩打算如何對付昊魘?”
蓬萊子目視遠方,答道:“先前本座之所以去東海,不僅僅是為了去調救兵,更為了取一樣極要緊的物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