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行香子「29」
殘月尚在,傅蘊玉便睜眸醒來,她在黑色中坐起,望了望遮擋窗戶的竹簾,又微微低眸,伸出左手摸了摸右手臂,突然自鼻腔哼出一聲氣。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傅蘊玉於黑夜裡迎著一點光亮,原本面無表情的臉,忽然微微抿唇一笑。
須臾,傅蘊玉掀開被褥自架子床起身而立,伸手摸到床邊板凳,拿起火摺子輕輕一吹,隨後她臉上依舊噙著笑,舉著火摺子在眼前,走到了梳妝台前。
抬眸看著鏡中人,傅蘊玉吁了一口氣,疲憊的雙眸忽然溢流出淚水,落在衣襟上,而她對此視而不見,轉眼抬手拉開鏡匣旁邊小方匣子一層抽屜,摸索出一把匕首。
這匕首是兒時,父親送給她的玩物,因為她不愛紅裝愛武裝,父親還說若是男兒,一定是個出色的皇子。
可是匕首在,父親已經不在了。
這時,睡在過堂的靈雨與李易清聽見動靜從夢裡醒來,立刻推門而入,卻見昏暗的夜色中有一女子正坐在梳妝台前,手裡不知拿著何物,正捋著及腰的長發來回抽動。
「殿下?」
靈雨和李易清走上前來一望,她家公主居然在用匕首割秀髮,一縷縷黑絲落在了腿上,還有地上。
傅蘊玉停手,別過臉抬眸笑了笑,低聲道,「我受不了,高髻那幾分沉重,故而斷髮,沒事。」
靈雨聞言臉色大駭,不顧尊卑伸手奪過匕首,看著公主言行舉止,她覺得實在難受。
傅蘊玉與靈雨四目相對,兩人對視許久一言不發,那李易清忽然又拿過靈雨手中的匕首,走到太子妃身後,點起宮燈照亮一片夜色,又一邊拿著匕首向太子妃背後伸去。
「小混球,你要做什麼!」靈雨努嘴,說著便要繞過來。
傅蘊玉卻是抬手攔住了靈雨,李易清站定在太子妃背後,拿著匕首揮舞了三兩下,落在其背後參差不齊的黑絲,便被修剪齊順,一頭黑絲不長不短,和長發及腰比,李易清覺得這樣倒也是賞心悅目。
「可是,殿下,你這樣傳回燕朝去…」靈雨不明白公主再不高興,怎會這樣出格,沉吟片刻又說,「您這是要被千夫所指的。」
卻是搖了搖頭,傅蘊玉對靈雨所言自然清楚利害,但她眨眨眼,良久模稜兩可地回答說,「男人經常理髮,怎麼我就不成。」
公主往日在京兆府時便慣會強詞奪理,如今收斂許多,但靈雨對公主這樣無故行為很是不滿。靈雨和公主一同在宮中成長,左右年長前輩和女官們都傳授公主和眾小宮女女德,公主主耐不住性子聽大道理,可靈雨全部聽進了。
「那是理髮,可殿下您方才是在斷髮,恕奴婢對您冒犯,要奴婢說您這是大不敬,天下人聞之這般行為,會因此而詬罵您的。」
靈雨臉色發白,忍不住渾身發顫,指著地上那些黑絲,咬著牙,又說,「殿下您高堂健在,夫婿尚在,您不該這樣任性妄為。若是您心裡不痛快,有事可以與我們說開,輕率之舉大可不必,您這樣不僅自身難堪,眾人亦隨之難堪。」
靈雨見公主不言語,她便兀自繼續道,「且,燕朝臉面上過不去,衛溫太子臉面上更過不去,您以前怎樣與衛溫太子無關,可今時不同往日,不論他在品銜上是駙馬都尉低您一等,或是您貴為帝胄他是臣子依舊低您一等也好,但世人不會在意這些,世人在意您是他的妻子,無論怎樣,您都不該有過時之舉累及夫婿。」
或許是因為曲禮常常私下裡找靈雨幽會,說了些這洵國太子衛溫之事,讓靈雨對這位駙馬放開胡人身份而有所改觀。並且,她如今由衷希望自家公主和這位洵國駙馬佳偶天成,這樣公主也不必心懷羈勒,自苦於身而虐心,駙馬也能放下他的羈勒,做回衛溫。
「你怎的,突然替那個蠻子說話了?」
傅蘊玉皺眉,她不想聽靈雨這番言辭,也是在出於逃避;因為,她心裡清楚自己所做之事對於現世來說荒唐無比,然而她就是想這樣做,不計後果。
「我的公主殿下,公道自在人心!衛溫太子如何,您怕是最清楚不過了,他白日里何故出現在館驛將您帶走,也沒有與李郎君多說無益之詞?」靈雨現在宛如一位半老的姑姑,她從未想過這公主殿下能做出此等出格之事,想著她又有道理說,「依奴婢揣測,衛溫太子今日若是未及時出現,您怕是便要計劃與李郎君私奔出逃了。」
不愧是自幼便在燕朝宮廷里之人,靈雨只用察言觀色便已將宮闈事情看得一清二楚,讓傅蘊玉和李易清都隨之大驚失色。
傅蘊玉心裡火焰騰升,隨後起身面朝靈雨,瑟瑟發抖地給揮了一個耳光,眸光無神恍惚,她久久努嘴道,「好你個尚靈雨!你如今見識漸長,連我也不放在眼裡了!可真不愧為幽州尚家之千金,將門虎女啊,連我這個公主也敢隨便謗議了,真真是大逆不道。」
隨著清脆的響聲,靈雨也大驚失色。
主僕二人四目相對,傅蘊玉雙眸失神,靈雨眸子里亦是無光,雖然都不言語,可這模樣已經表達太多。
許久之後,傅蘊玉不知心中作何想法,莫名其妙唇角上翹,揚出一點弧度,且弧度愈來愈深,她面容姣好的她硬是露出違和之笑,讓靈雨震撼。
良久,傅蘊玉突然自嘲地呢喃說,「也是,怎麼出身高貴左右也不過是一具屍體,世人就需要屍體裝模作樣,不用說話,任由世人擺布成他們心中所想的表率。屍體不需要三魂七魄,也不需要七情六慾,我傅蘊玉不過就是一具屍體罷了。」
「殿下,您不要妄自菲薄,您還活著,怎麼能是屍體呢。」李易清終於插嘴,懵著臉,拉了拉太子妃的衣角,喏喏說著,心裡充滿了疑惑。
聽著方才這一段呢喃自語,靈雨不由得瞳孔放大,她沒想到公主會這麼想自己,心中對公主方才所為也隨之放下,而是一同緘默不語。
旁邊李易清瞧著眼前二人,有些不懂,但卻也是低頭垂了雙手,沉思起來。
出身高貴也不過是一具屍體,世人就需要屍體裝模作樣,不用說話,任由世人擺布成他們心中所想的表率。
傅蘊玉將自己一番話反覆回蕩在腹中,笑著笑著,流出了眼淚,她自覺是全天下最可悲的人,而且可憐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