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緣自相會
汴京盛景,集於汴河;汴河繁華,集於致美。汴河兩旁數不清的酒樓樂坊、商鋪集市,熱鬧非凡,致美樓卻獨佔鰲頭。來往行人、汴河渡客,遠遠就能瞧見高大雅緻的樓閣亭榭連綿相接,飛檐畫角,更飄來陣陣醉人的歌聲樂聲,千般曲調,萬般風情。
清照此番前來,自是不能和高堂大人說實話,便只說和如芝一起研讀經書,哄騙了父母出來。如芝則換上了尋常家女子的一身青玉色的裙褂,她本是帶髮修行,只是為戴那尼姑帽常將頭髮盤起,放下便是了。曲晚舟遣了家裡馬車來接如芝、清照,馬蹄得得,清照的心也跟著雀躍起來。如芝卻默默尋思,昨日與朱放小別重逢,並未見他表露欣喜,言談之間也只和往日相若,只怕自己還是庸人自擾了。不禁輕嘆了口氣,本以為早已看淡男女之情、紅塵俗事,不願重蹈母親覆轍,如今竟也不能免俗。胡思亂想之間,馬車已然停下。
清照緊緊挽著如芝,又是興奮,又是緊張。如芝向酒樓小二報上了朱放、曲晚舟二人名姓,原來二人早已在樓上等候,特意揀選了最為雅緻的一處坐席,可俯瞰汴河盛景。清照雙眼簡直不知往哪看才好,這邊一席錦衣玉袍、肥頭大耳的粗壯商賈正舉杯痛飲,那邊一席鬚髮飄飄、仙風道骨的老者正凝神對弈,又一席年輕氣盛的書生正你來我往、爭辯個不休,一人還氣得拍案而起。清照起勁地張望著,卻又被大堂正中的一番旖麗景象吸引了。大堂四周均是坐席,中心卻有一片低凹的池座,一名著嫩鵝黃色羅裙的女子,面著輕紗,懷抱琵琶,正鶯鶯淺唱。唱的是詩經中的一篇,講一名歸鄉探親的男子在路邊遇到了一位采葛的姑娘,從此日思夜想,按耐不住心中的思慕,便大著膽子去問姑娘緣何獨自在此采葛,想不到姑娘對自己也頗有一番情意,從此二人郎情妾意,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只聽那女子歌聲柔美而清甜,彷彿是喃喃自語,卻又悠悠揚揚地向遠處散開去,樓外天空中的雲兒似乎也隨著歌聲繞轉。清照不禁聽得愣了。待歌聲緩緩回落,四座響起喝彩聲,清照才回過神來。轉頭看如芝、晚舟、朱放,他們也正聽得入神。
「好!酒不醉人人自醉!」忽見一名男子起身,大聲喝彩道。周圍人也紛紛附和。那女子起身,輕輕巧巧地一福身,旋又坐下,手輕撫著琵琶,似在沉吟。
「我聽那人聲音好生耳熟……」晚舟看著那喝彩的男子說道。朱放仔細瞧了瞧,笑道:「那不正是明誠么。在這兒碰上他,一點不稀奇。早該邀了他一塊兒來的。」原來此人正是曲晚舟和朱放在太學的同窗,趙明誠。既然可巧撞上了,焉有不同席共坐之理?晚舟當即問了問清照和如芝二人的意思,如芝本不在意這些,清照又對這一切都新鮮得緊,當然一口答應。
趙明誠正回味歌聲之悠揚,沉醉其中,忽聽得有人喚自己名字,不由得吃了一驚。乍一回頭見是晚舟、朱放二人,竟還與兩名女子同坐,不由得又是一驚。他忙起身移步過去,見那兩名女子,一個面若桃花、淺笑盈盈,眼波聰慧動人,另一個清秀淡雅、皎若秋月,看衣著也絕非風月女子,不禁糊塗起來。朱放與趙明誠向來交好,早把他拽了入座,逐一介紹。聽到李清照這三個字,趙明誠更是一驚。這名字早已是記住了的,十七八歲便以詩詞文章名動汴京的才女,哪裡還能找得出第二個?若是聽說青樓樂坊哪個姑娘有這般文采和才氣,以明誠的性子早已尋了去,哪還能等到今日。何況一見之下,這般閉月羞花之貌,更是了不得。「清照姑娘,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今日竟有幸得見,是我趙某人三生有幸,死而無憾!」明誠有心想引美人一笑,果然清照咯咯巧笑起來。朱放哪裡還不知道趙明誠的這點鬼心眼,在幾下踢了明誠一腳,好叫他收斂點。
同窗相見,免不了要聊起太學院種種趣事,清照又是好奇、又是羨慕,饒有興味地聽著。如芝看朱放講到興起、手舞足蹈,也抿嘴輕輕笑起來。明誠忽地看向清照,清照忽然就紅了臉,忙躲開明誠的目光。明誠乃花叢老手,哪裡還不知道少女心思,心中一喜。說來奇怪,清照方才聽趙明誠大聲喝彩時,心中不由覺得有幾分輕浮,泛起了些許不屑;可待真見到他的那一刻,便被他瀟洒風流的氣度惹亂了心神,又聽得他言談洒脫風趣,談笑時那烏黑的、有幾分戲謔的眸子彷彿也總是朝著自己,不由心如鹿撞。
談笑之間,話題又轉至了那位歌女。清照由衷地道:「唱得真好,《采葛》原是簡簡短短的一小篇,想來並不易吟唱,卻能編得這樣的故事和詞曲,也是難得。」明誠立刻應道:「清照姑娘,想來你詞作必定頗豐,倘能配著那詞牌的音律,又或是譜上新曲,那必定十分動人了。」清照早有此想,聽明誠這麼一說,不禁又笑靨如花,眼睛晶晶亮亮的,明誠不由得看呆了。朱放不懷好意道:「明誠啊,看你方才特意坐在那歌女旁側,一曲唱罷那歌女還向你福身行禮,想來也不是第一次聽她唱曲吧。」明誠心中怒罵,這朱放真不是個東西,竟然來拆台,忙正色道:「確曾聽過,卻是此前隨家父前來應酬,也在這致美樓聽得這位歌女唱曲。當時家父的客人也是聽得入神,叫了那歌女來,賞了不少銀兩,還邀那歌女入座。那歌女也並不推辭,大大方方坐了,和大家交談起來。原來這歌女名叫孟四娘,是夢婉樓的名伶,除在夢婉樓獻藝外,八大酒樓也常請她來唱曲、彈琴以攬客助興,各教坊也會請她前去指點學藝的姑娘音律、舞蹈。她的歌舞,不少都是自己譜寫編排。」晚舟頷首道:「可見也有一番才學修為,只不知怎麼落入了風塵,也是可憐。」清照和如芝對視一眼,也是覺得頗為可惜。
如芝望了望仍在撫著琵琶低唱的孟四娘,回首對四人道:「不如我們也去請了孟姑娘過來,只不知她肯是不肯。」朱放有幾分吃驚,他原以為以如芝的孤傲清冷,必看不起這等風塵女子,也不願與之同流合污。清照立時叫好。她向來自詡才氣,對於古往今來如蔡文姬、謝道韞、薛濤這等冰雪聰明的才女尤為喜愛,有時也會自嘆並非男兒身,不得已受了女兒家這重重的束縛。歷來出名的女詩人,也多有風塵往事,清照並不以為意。曲晚舟、趙明誠二人也頗有些訝異,但一想這二位本也非尋常女子,必不能等閑視之,便也心中坦然。一曲唱罷,明誠便真去邀了那孟四娘過來,晚舟、朱放、明誠三人又湊了些碎銀,作為謝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