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話·中 九月重陽
世民獨坐湯池裡,水霧氤氳,夢中畫面繚繞其中,揮之不散。
婢女拾了衣物,偷望一眼,見小主人滿臉潮紅,問道:「湯熱乎?」
世民皺眉,沉聲斥道:「出去。」婢女連忙退出。世民舀水洗浴,凝著日益精壯的身軀,未曾想男女之間,竟能肌膚相對,親密至此,而他分明渴望與她如此,若欲如此,則須結為夫婦!世民倏地睜目,時至今日,他終知夫婦之義,是也,夫妻一體,唯有夫婦能親密若此。世民騰身坐起,欲去告之阿娘。然而……
「汝知否?長孫將軍生前竟以小女許二郎!」那年,上元戲場綿延十里,唯他孤獨立在人後,正自傷神,忽聞婢女小聲閑談。
「是耶?」阿芙驚問。世民亦吃驚,豎耳而聽。
阿茗低道:「民部尚書昨請主母過府,告之長孫公遺願,阿梅時在場,必無錯也。」
世民當即愣住,長孫將軍以女相許,皆因信重於他。如此一來,若遵將軍遺願,既能告慰將軍之靈,又可與無忌結為姻戚,確為兩全之事。此般想著,世民稍能心安。
「轉眼之間,秀寧姊嫁為他人婦……」不知何時,鄭觀音立在一旁,兀自感慨著。
世民輕嘆,又聽她道:「此亦無可奈何,人一旦年長,各自嫁娶,不復從前……」
無忌兄弟難尋,三姊秀寧外嫁,世民頗有同感:「有聚輒有散……」
見他難得開口,鄭觀音大喜,因笑:「李二郎也將成家,未知誰家娘子能得……」
「長孫家娘子。」世民抬眸望天,篤定說道。鄭觀音如雷擊中,乾笑幾聲,黯然離去……
世民頹然靠池,他曾許長孫將軍,日後必娶其女,若違之,則是背誓;然若娶之,則不能與她結為夫婦。想到她將與他人親密,世民驚坐起,絕不能如此!
「我姊逐出四郎,固然不義。然事出必有因也,二姊懷胎三月,長孫五娘唯恐失寵,引猞猁襲之,致姊落胎,至今無孕……」回京后,聞聽鄭氏所為,世民欲去說之,托鄭觀音引見時,她如是說道。
昔聞其言,他雖驚於長孫五娘所為,卻未加細想。如今思來,長孫娘子其心歹毒,而她善真之人,簡直雲泥之別,豈堪為妻乎?娶妻當以賢,將軍必達其理,他日告罪墳前,必獲諒解。世民如是說服自己。
阿芙抱了衣物入屋,整理之間,當即愣住。阿梅入來,見她紅臉,因笑:「二郎之衣物,汝非少見,至於害羞乎?」
阿芙尷尬不已,連去閂門,引之坐榻。「何故?」阿梅不解。
阿芙小聲說道:「二郎走陽了!」並示以遺迹。
阿梅見之,捂嘴笑道:「如此看來,該為二郎娶妻了,我去告之娘子,伊必悅之。」
果然,阿梅在主母耳邊低語后,竇氏頷首笑道:「二郎該知人事了。」
「娘子曾雲,待二郎長成,即為娶妻。如今或可議親了。」
「嗯。」竇氏執筆而寫。
阿梅探詢道:「未知主母有無人選?」觀其顏色,並無惡感,因詢其意,「奴見河內夫人、鮮於夫人有意結親,娘子察覺未?」
書寫一陣,竇氏終於開口:「且不論佛慧心在長孫四郎,二郎乃我愛子,其妻絕非獨孤女。」
阿梅見狀,連忙詢問:「莫非娘子中意鄭氏女?」
「鮮於夫人斗筲之人,教養之女子,必難有遠見,豈配二郎乎?」竇氏嗤笑。
「……」阿梅欲再打聽,不料主母瞥來:「打聽何為?」
阿梅尷尬撓首,乃笑:「主母為人,於奴婢而言,至關重要。奴為阿芙等人打聽。」
竇氏瞭然,乃道:「自來國公府,爾頗近此些奴婢。」
阿梅討好笑道:「表姑慧眼也。」
竇氏無奈橫她,因道:「阿芙心如明鏡,阿茗胸無城府,一精一憨,相互牽絆,我乃敢放二郎房。汝可與之來往,然不可泄露身份。」
阿梅鄭重點頭,轉而卑順如常:「獨孤四娘、鄭三娘皆不合意,想是娘子已有人選。」心中有所猜測。
竇氏笑而不答,書以幾字。阿梅念道:「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此語出自《毛詩序》,阿梅略知之,因頑笑道,「關雎者,后妃之德也。娘子果愛二郎,天家之擇后妃也,尚不過如此。」
竇氏橫她一眼,笑道:「夫婦好合,如鼓琴瑟,家之隆敗,皆由此也。焉不重之?」
「何謂淑女?」
「淑女者,窈窕者也。美貌曰窕,美心曰窈,幽閑貞專,故曰窈窕。古之邦家喪敗,多因子弟招禍。子弟之亂,始於閨闈不正。是故淑女有德,能與諸婦相善,可和好眾妾之怨,以輔君子也。」
阿梅研墨一旁:「綜娘子所述,二郎妻須具美貌、守禮則、善和眾、有遠見、能掌家——此女難尋也。」
竇氏頓筆,望向窗外,良久嘆道:「賢士或可易得,然賢女難求也。」
阿梅思量,說道:「重陽將至,娘子可就此時機,歷閱諸小娘子,若有合意者,再使人說媒。」
重陽有俗,使女遊戲,祓禊登高。彼時諸貴暗行擇選,倘有意合者,則約為婚姻。若託人訪求,到底難以放心,竇氏因頷首:「閉居已久,確該出遊了。」
重陽這日,竇氏邀諸貴祓禊清水頭。諸貴婦悶閉一夏,且清水頭最宜祓禊,自然欣然而往。
早膳后,阿梨令人捧來石榴裙,觀音婢眉頭微蹙:「三年以來,我未曾服紅。」
「奴知也,」阿梨笑道,「自阿郎歿,五娘以三年未至,服飾以素,以盡子女之道。然在舅家,不必服重孝,且今唐國夫人設宴,李二郎必在其列,石榴裙色艷,奴令人制之,以不遜諸小娘子。」
「雖出家,焉能違禮則?且服飾鮮潔則可,並非勝於顏色。」觀音婢說道,遂換以小袖白紗衣、高腰越羅裙。
阿梨無奈,令人易之。換新衣畢,梳發婢如常挽雙鬟髻。觀音婢道:「中梳高髻,再以兩鬢垂鬟。」說罷執卷而讀。
在人之身,冠髻為上飾。小娘子發密,光可鑒人,而高髻秀拔,可避服飾之素,以出首部之美。婢女瞭然,於是梳以雙鬟望仙髻。觀音婢挑了水犀半月梳,插於中髻,對鏡觀望,髻鬟婀娜且秀挺,襯得臉龐秀巧如玉。雖未敷粉,所幸她唇紅齒白,氣色粉潤,不至於妝容寡淡。
高母攜眾去至清水頭時,諸娘子已陸續而來。薛國太夫人向竇氏努嘴:「伊來也。」原來,席間有人問及高家女眷,鄭氏憤慨陳以前事,指責觀音婢大言不慚,希以同仇之,尋得慰藉。果然,諸婦表情各異,其中不乏譏笑者。
竇氏回以微笑,與高母等見禮后,引之入席。高母落座,笑道:「多謝唐國夫人相請。」
眾人席坐小丘,把盞閑話,無非是些閨中笑談。竇氏聆聽於席,遍閱諸小娘子。只見花綠交雜間,一襲素影秀拔而立,彷彿珠玉在側。細觀其貌,面上雖無雕飾,卻天成秀色;發間垂鬟無別,卻高髻獨立,並綴以玉梳,平添幾分靈氣。紅綠固然奪目,然見久則俗艷;素色固然淺淡,然勝在明亮,若輔以點綴,則淡中見奇,更為耐看,未嘗就遜色。竇氏暗自點頭,再思其語,與自己不謀而合,更以刮目相看。欣賞之餘,又嘆其遭際,美中不足。
觀音婢觀看諸小娘子放紙鳶,感覺有人注目,轉眸相看,見是唐國夫人,因斂衽欠身。竇氏見之,頷首而笑,轉而答人話。
唐國夫人之於觀音婢,並非陌人。早在年幼,父伯常推服之,雖未見其人,觀音婢已心慕之。加之她為世民之母,觀音婢因觀其態:只見她舉止閑雅,眸光精朗,雖四十有餘,卻風韻猶在,談笑間神采飛揚,輕易引得眾人聆聽。想來世民之善談,蓋因承自其母,此所謂母教為聖賢之源也。思及世民,觀音婢暗忖,今日恐難見之。
正自失落,席間有人說道:「為何不見眾兒郎?」
果然,立馬有人詢問:「李二郎安在?」
畢竟欲覓婚姻者,非止竇氏。竇氏笑答:「眾郎溪邊馳馬去也。」
「溪邊地闊,便於放鳶,諸小娘子去之,豈不更好?」眾婦紛紛點頭。諸小娘子早已拘束,聞言告辭,結伴嬉去。
鄭觀音見人走遠,亦忙起身。鮮於夫人道:「汝侍奉於此,可令唐國夫人刮目相看。」
鄭觀音已侍多時,又見觀音婢同去,急忙追去,留下鮮於夫人嘆女愚笨。
「觀音婢。」鄭觀音跟上,與她招呼。
「我們先去溪邊。」同行的小娘子不喜與之往來,遂與觀音婢告辭。
幾人告別後,觀音婢掀紗問好,與鄭觀音并行於路。鄭觀音笑道:「諸小娘子必尋二郎去也。」觀音婢哦了一聲,鄭觀音見她淡然,又笑:「二郎儀錶堂堂,其受諸娘子青睞,意料之事也。然二郎心氣極高,從來疏於娘子,故諸女只能遠窺之。」
聽聞他疏於娘子,觀音婢暗喜,然聞鄭觀音呼以二郎,心中不免猜測,因問:「相識多年,李二郎豈疏於觀音姊乎?」
鄭觀音面染紅暈:「未曾有之。二郎待妾極好,昔去樓煩郡,常與妾書信往來。」
觀音婢如聞霹靂,臉色僵硬,須臾佯笑:「想來觀音姊之於李二郎,較余他小娘子,終究有別也。」
「或然。」鄭觀音羞澀而笑,喃喃低道:「相識以來,嫁為二郎妻,妾之志也……」
觀音婢頷首,強作微笑,心中卻震慟難平。回想當年,世民每來洛陽,鄭觀音確實同行,本以同在滎陽故,故她未加猜想。今聞他們魚雁往來,觀音婢心如刀絞,幾欲落淚。
鄭觀音觀其顏色,心中略有猜想,畢竟李二郎人中龍鳳,諸小娘子焉不悅之?方才所言,於娘子而言,確實羞恥。然為防範於未然,她不得已而為之,以絕觀音婢念想也,若其知恥而退,不復僥倖之心,則善矣。如今看來,此舉頗為及時,鄭觀音暗笑。
一陣馬嘶由遠及近,「快看去,李二郎來也!」幾個小娘子低呼。鄭觀音望見,笑道:「我們去放鳶罷。」
觀音婢止步,抽手而出,說道:「彼處人多,妾欲休憩於此。」
鄭觀音笑道:「汝好生歇息,妾去也。」說罷快步而去,立於諸娘子中,揚袂呼道,「二郎!」
世民先與諸郎馳騁溪邊,見遠處紙鳶翩翩,料想她也在其中,因領眾人馳往。聞見鄭觀音呼聲,料是與她同在,於是快馬過來。諸小娘子見之,目光艷羨,對鄭觀音刮目相看。
世民猛勒韁繩,馬蹄騰起,俄而穩踏於地。諸小娘子噤若寒蟬,正不知該否問好,卻聽他問鄭觀音:「豈汝一人乎?」
眾人如雷擊中,面面相覷,以為自己無形。眾郎君追上,笑他道:「怪乎李二郎急馳而來,原來諸小娘子放鳶於此。」
世民無心玩笑,目光四處搜尋,見遠處有其他小娘子,揚鞭一個響栗,縱馬離去,也不管諸小娘子是否嚇得花容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