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話·下 為妻則已
觀音婢望見世民朝鄭觀音馳去,黯然轉身,卻見一少年立在身後:「在下李玄霸,長孫娘子好在。」
觀音婢昔有聽聞,暗驚其貌頗似世民。因欠身見禮,幕紗隨之垂下:「李三郎好在。」
玄霸與諸姊妹放鳶草地,聞有新客來,轉眸一瞥,恰見小娘子摘慕,驚為天人。留意之下,乃知是治禮郎外甥女。如今她近在眼前,玄霸卻忘言語,斟酌須臾,乃問:「長孫娘子何不放紙鳶?」
「妾感疲倦,欲尋靜處而去,故先告辭了。」觀音婢無心相談,福身乃去。李玄霸目送之,俄尋姐妹而去。
來到一處僻靜小丘,觀音婢擁紗而坐,回想種種,滿腹疑問仍未消釋:鄭三娘所言屬實乎?若其傾心世民,世民亦然乎?若然之,他既許他人,何必來與自己攀話?
望著遠處三兩成群,觀音婢蜷身於幕紗中,無聲泣下:與其恨他人,莫如恨己,若非容易動心,何至於此?觀音婢懊悔不已。然而……早在除夕夜那一瞬對視,她或已悄然心動,兩年的執念,她能否甘心放下?想到要與世民斷絕往來,觀音婢淚如雨下。
淚眼朦朧中,一道白色身影乍現,自遠處馳騁而來。觀音婢以為哭久眼花,拭淚而看,果真是他!只見他四處張望,一副尋人之勢。難道他尋自己而來?觀音婢滿心激動,須臾又泄氣:剛誓以忘卻,今又期盼,如此不一,云何放下?
然而,既已許心,何以放下?觀音婢埋首抽泣。
世民搜尋諸女間,皆不見那襲身影。既而四周僻靜,來往無人,因是放慢馬速。難道她並未赴宴?幾日期盼落空,世民泄氣下馬,不復前行。
觀音婢見狀,心下一緊,莫非他將回返?觀音婢急得起身,欲呼止之,又躊躇不前。
馳騁多時,未免驚雷奔疲,世民任之食草,自己則坐去蔭下,躺倒於坡,望天地之空空,悵然若失,渾然不知有人注視而來。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昔在原上,她與世民並躺於坡,對著蒼茫草原,肆意放歌。彼時,她曾告訴他何謂草原之子,而今,就連她自己,已然忘其義……
阿耶曾雲,草原之子其心勇敢。然而兩年以來,面對他人譏誚,她看似泰然,實則在意,未免為人中傷,她甚至一改驕揚,不露圭角。她原以為自己足夠勇敢,如今思來,實則怯懦善感,只因害怕再度受辱,引人笑話。就如此事,她明明察覺世民有意,卻偏偏不敢求證,而是逃避於此……而此時,他近在眼前,她竟不敢邁出一步。猶記那年洛陽,他也近在咫尺,而她未呼之,以至如此境地……觀音婢倏地立起,縱使淪為笑話,她也要心服口服!於是堅定步伐,循他而去。
青草茵茵,慢拂在臉邊,令人昏昏欲睡,世民單手而枕,因閉目養神。迷糊之間,他猛然睜眼,只見天地之間,草橫千里,牛羊成群。世民揉眼細看,剛才他分明放馬清水頭,如何來了原上?
正自疑惑,遠處傳來一陣歌聲:「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世民豎耳聆聽,忽然眸光一動:能以鮮卑語歌《敕勒川》者,唯有……無逸!世民驚坐而起,睜目而看,此處山水清秀,哪來牛羊氈帳?世民嘴邊一絲苦笑:無逸早有言,今後各自為安,不必相見,又豈會來此耶?
正欲泄氣,耳邊歌聲猶在,世民仔細傾聽。果然,只聽歌聲徐徐,近在咫尺,並非幻聽。世民倏地騰起,四下張望,果見驚雷之旁,立著一個人影。莫非真是無逸?為何當初他決意不見?為何今日他又來此?為何……世民只覺嗓間乾澀,萬般情緒堵在心間,糾結纏繞之後,最終餘下一腔思念,因急沖而去,欲質問於他。及走近,卻是一位戴幕小娘子。
只見黑紗之下,一襲素服立如玉樹,悠閑哼著歌謠;而驚雷也任其輕撫,怡然食著青草。世民不可置信,畢竟驚雷性烈,非熟人不可近身。然更令他好奇者,她竟善鮮卑語。世民目光如炬,似要看穿紗下面容,抬手觸上幕紗,忽然驚覺,連退兩步。恰於此時,紗下人相問:「世民來了。」
世民驚住,目光怔愣。紗下又問:「《敕勒川》原為鮮卑語,世民豈忘之耶?」
當時意氣,他豈會忘記?即便他刻意不再回想,這些舊憶也總是深藏夢裡。世民眼眶微濕,顫抖著掀紗而開,現出紗下面容。看清的那一瞬,卻再度驚住,她竟是……
「高……」
「妾姓長孫,小字觀音婢。」不待他出言,觀音婢已將斟酌多遍的對語道出,「妾曾以男身稱無逸,今又謊稱高氏,欺瞞之處,不敢請諒。李二郎若加責怪,妾定無怨言。」觀音婢語氣雖平靜,心下卻忐忑不安,不知他將如何發作。
耳邊如墜響雷,世民目瞪口呆,咫尺相看,那雙眼瞳落入陽光,分明是敕勒川的顏色!聯繫種種,萬千疑問豁然開朗,一切顧慮倏忽消散,心中唯有一念:「汝是何人,無關緊要,為吾妻則已。」是矣,一切皆是最好安排,她姓甚名誰,於他而言,無所區別,只因今後,她只須成為他的妻子。
縱使觀音婢設想種種,也未曾料得如是結果,以至不知如何回應。世民見之,預感不妙:「汝定親乎?」
觀音婢搖首:「未也。」
世民如釋重負:「既是如此,嫁為我妻。」
觀音婢臉紅,低道:「欲為爾妻者,比比皆是也。」「何出此言?」觀音婢掩口不語。
「長孫弄玥?」觀音婢應了,疑惑而看,只見那雙眼眸星辰點點,分明映入自己愛慕的眼神。望著那張懵懂小臉,世民頓生憐愛,因笑:「汝諱此名乎?」
觀音婢輕哼:「汝未執雁,妾焉能相告?」
本為確認其名,未料她竟表露心跡,世民眼角飛揚,綻顏而笑,險令山河失色。「長孫娘子令行問名禮,某焉能不從乎?」
觀音婢又羞又氣,奪路欲逃。世民攔之不放,認真說道:「長孫娘子懷詠絮之才,稟邦媛之貌,豈甘下嫁凡俗乎?我李世民今雖布衣,然有風雲之志,尋常娘子難能入眼。既然如此,你我何不結為夫婦?」
觀音婢聽得心動,努嘴哼道:「一無父母之命,二無媒妁之言,妾若許之,何異奔者?」
世民朗聲笑道:「娶汝為婦,我志在必得也,待汝孝除,必以厚禮來聘。屆時,還望長孫娘子勿食言也。」
觀音婢道:「妾豈是無信之人?」話剛出口,後悔不迭,繼而氣惱,皆因他不以常理,以致自己思維混亂,乃至接連失言。
「一言為定!」世民大悅,舉步近前,專註而望,彷彿看她不夠。
被他熱烈注視,觀音婢心跳加速,因欲走。世民說道:「汝不善遠行,莫如乘馬以返。」
觀音婢月眉立起:「妾非復從前也!」因抬腳就走。
世民見她氣惱,頗覺有趣,於是挑釁說道:「某亦不復從前。長孫娘子若足痛不能行,某必不會憐香惜玉。」
觀音婢別頭哼道:「狠心漢!」
世民鳳眸瞥來:「然若長孫娘子欲人背,某捨身一回,也未嘗不可。」說著作勢過來。
「不勞李二郎。」觀音婢連蹬馬上,側身坐好。
世民暗笑,於是牽馬慢行:「此甚簡陋,不及幰車華麗,長孫娘子請將就之。」
幰車乃親迎車駕,若由他人說來,觀音婢當以怒之,然聽他道來,竟格外悅耳。觀音婢面飛羞紅,嬌若海棠,世民見之,心如潮水涌過。
及見人群,觀音婢恐為人見,連忙下馬。「汝先馳去,勿叫人看見。」
世民從之,遂翻身上馬,執鞭而笑:「觀音婢,我誓將娶你!」深望一眼,蹬馬乃去。
翩翩少年疾馳而去,觀音婢久久佇立,含笑相望。甫收回視線,抬步欲走,撞見阿兄審視的目光。「阿兄……」
無忌踏步過來。觀音婢羞怯不已,唯恐阿兄責備,不料他卻說道:「你們相悅,我無異議,世民值得相許。」
觀音婢驚訝看他,無忌目光憐惜:「比之同齡娘子,觀音婢負重太多,值得好郎君相護。」
「阿兄……」
無忌為之拭淚,欣慰而笑:「阿耶魂其有知,必將含笑九泉也。走罷。」二人相執回走,卻不知有人暗觀於旁。
鄭觀音自樹叢走出,目光嫉恨。「鄭娘子……」鄭觀音回眸看去,見一郎君騎馬走過,目光轉為疑惑。「鄙人李安儼,李二郎之友也。」
鄭觀音於是福身:「郎君好在。」
「方見鄭娘子於人群,復又見於此,莫非你我有緣耶?」李安儼笑道。
鄭觀音紅臉笑道:「郎君說笑了。」抬眸望他一眼,雖不及世民風神秀異,卻也容儀不俗,因是垂眸,福身作辭:「妾先告辭。」
「鄭娘子好走。」李安儼拱手,待她行出幾步,終是不甘追問:「諸郎之中,鄭三娘有無中意者?」鄭觀音含羞搖首,快步離去。李安儼得知,喜形於色。
重陽宴后,上門行媒者穿梭於府,往來不絕。這日,阿梅送走媒人,轉身入屋。「這盧家小娘子,年有十一,奴當日見過,其容止幽閑、進退有禮,只不知學識如何。然較余他小娘子,當合娘子心意,且隴西李與范陽盧世代聯姻,或可娉之。」阿梅說道。
竇氏說道:「盧氏女容儀雖美,然非出眾之貌。且其父僅司馬一職,家道式微,何得襄助二郎耶?」
「奴見娘子時窺長孫小娘子,莫非……」
「彼女容止見識甚合我意,然……」竇氏搖首嘆息。
阿梅思之,因道:「若說盧父官職不顯,長孫公已歿多年,且其舅也不過九品治禮郎。」
「縱使我不介意,此女九歲喪父,遭兄斥逐,此等欺辱,非常人能受。是故仲熾公昔說之,我未敢約定,為憂其性偏執也。」
阿梅頷首,見三郎玄霸入來,遂引之就坐。竇氏笑問:「我令三郎督促二郎溫故書典,汝來此何為?」
玄霸答道:「二兄去往高家了。」阿梅連忙說道:「二郎欲以律法請教長孫四郎,來辭之時,娘子正接見媒人,故留話乃去。」
竇氏頷首:「也罷。友人皆在高家,二郎難以閉學於家,待還洛陽,再請先生嚴加授學。」
玄霸問道:「近日有媒上門,阿娘將為大兄娶婦乎?」
竇氏撲哧一笑,阿梅笑道:「是二郎也。」
玄霸哦了一聲,竇氏忽然想起他與世民同歲,因問:「諸小娘子中,三郎有無中意者?」
玄霸正為此事而來,因是臉紅,垂首答道:「兒中意長孫小娘子。」
竇氏見他羞澀,頗覺好笑:「若娶之為婦,汝願乎?」
玄霸驀地抬眸,喜道:「兒願之。」
見他欣喜萬分,竇氏笑道:「阿娘記之於心。至於長孫五娘是否願意,阿娘不能擔保。」
玄霸鄭重點頭:「兩廂情願之事,不可強求也。」
待玄霸退出,阿梅問道:「娘子欲為三郎娶長孫女乎?」
竇氏沉默須臾,笑道:「我實難捨其貌,若為別家所娶,到底意難平。既然三郎悅之,取為其婦,不至遺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