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洛安風月(1)
羈縻州的戰事越拖越重,朝廷花出去的銀子似淌海水一般,更讓泓遠帝焦慮的是,今年開春雨水不濟,秦嶺淮河以北諸道已經現了旱災的苗頭,連春耕也耽誤了。
泓遠帝向戶部施壓,必須再從稅賦中撥出二百萬兩銀子,供平定羈縻州之用,另再撥一百萬兩,著工部、都水監、司農寺等機構應對引水抗旱、春耕育苗、勸課農桑諸事宜。
皇帝一度明言朝廷的底線,那就是當年興北道旱災給了旭王和高句麗可趁之機的歷史決不能重演。
大業國的稅收,左右不過糧稅、丁稅和商稅,糧稅全部以實物體現,商稅大部分以實物體現,無實物的服務業以貨幣體現,丁稅即人口稅,以貨幣體現。
耕地有限、人口有限,除非提高稅率,否則糧稅和丁稅沒法大幅增加。
唯一能想辦法的,只有商稅。
商稅可征範圍甚廣,一切不以耕作獲得勞動價值的活動皆在課稅範圍,其中最能榨出額度的,便是港口貿易的關稅。關稅稅率「十抽其一」,萬匹絲過關朝廷得千匹,萬件瓷過關朝廷得千件,萬石茶過關朝廷又得千石,出口如是,進口亦如是,這些實物貢稅進入均輸平準機構后便能快速折現,充實國庫。
濱州作為僅次於海州的第二大對外貿易口岸,貿易秩序必須快速重建。
怡豐和沒有了不要緊,只要貿易通道重新被打通,不怕沒有商行重新做大進出口市場,市場恢復了,關稅自然就源源不斷了。
薛淳樾和庄康受命洗清張益流毒,重整靖南道進出口貿易市場。
大好機會當前,曦王絕不會讓薛淳樾一人大權獨攬,但是曦王陣營向來缺乏商界力量,現在臨時去哪找一支為自己謀利的商人隊伍呢?
薛匯槿適時叩響了曦王的門庭,先是向宋遐志送出賄銀一萬兩,其後還出資購下洛安的幾家商號,直接送給了宋遐志的孫子,洛安城的二把手,洛安府少尹宋振遠,可謂誠意十足。
正在薛匯槿焦急等待曦王迴音之時,宋氏族人宋雲明悄然抵達濱州,住進了薛匯槿的別苑瑞興居。
薛匯槿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可是洛安府尹薛沛杒,卻從不知斂跡的宋振遠身上,窺見一二。
薛沛杒作為侯門世子,自小在長興王孫公子中成長,向來自命不凡、孤高自傲,不屑薛匯槿的乖戾陰騭、奸險詭詐。而且薛沛杒還從薛成明那裡遺傳了一股子士大夫的貞潔觀,在他看來,他們曾是旭王的臣屬,應當只忠心於旭王,即使主子落敗,另投高枝,也不能向敵人投誠,做兩姓家奴,因此對薛匯槿萌生憎意,但又無可奈何。
薛成明在政爭中落敗后,被貶至鴻臚寺,後來旭王倒台,恩主被囚,更是沒了生機,爭鬥之心早已灰敗,近來又見海州薛家受旭王牽連,幾近破產,一母同胞的兄長薛成貴纏綿病榻、行將就木,不僅生出幾分惺惺相惜的心態來,早些年的意氣之爭也煙消雲散了。自己年過半百,也無甚牽挂,唯今只憂心薛沛杒的婚事,因此十天半月便送來家書及各名門淑女名帖,令他擇一人成婚,傳宗接代。
薛沛杒心有掛礙,根本無心男女之事,兼之旭王倒台,自己蒙受牽連,懷才不遇、被貶洛安,更有宵小之輩薛匯槿小人得志,如此種種,令他心中積鬱,難以排遣。
這日春光正好,薛沛杒便想喬裝打扮、出城踏春,一來視察民情,二來消遣心情。出門之時長興又來了一封家書,左右不過那些勸說之言,他不及細看便隨手揣入了懷裡,策馬而去。
洛安乃前朝都城,數百年的經營使此地百業昌盛、物阜民豐,更兼之城深牆厚、高樓林立,一派大國氣象,出城一路俱是車水馬龍、摩肩接踵,來到城郊但見一望無垠、花繁蝶舞,想到自己乃此地政首,自豪之意油然而生,不禁策馬馳騁起來。
不知不覺便到了洛安石窟,前朝舉國禮佛,佛事繁盛,作為都城的洛安自然有不少佛事遺迹,就如眼前這石窟,乃前朝舉全國之力開鑿,歷時上百年,綿延兩三里,橫亘在伊水兩側,甚為壯觀。
如今開春,來禮佛之人甚多,一片喧囂。
薛沛杒不信神佛之事,但既然到來,也不免俗套,請了幾支清香,往人少之地燃香供奉。
禮佛完畢便轉身離開,才走沒幾步便聽到後面有人把他叫住,「先生可是掉了東西?」
薛沛杒回頭,見是一位容貌清秀的女子,身邊跟隨者幾個丫鬟嬤嬤,女子的裝束可稱素雅,但看其僕從的穿著打扮,絕非一般人家,便上前請道,「小姐有禮了,可是在喊在下?」
「先生有禮,正是。」說著就叫一個丫鬟遞過來一紙信箋,繼續說道,「請看看是否為先生之物。」
薛沛杒接過一看,再摸摸自己的懷裡,果然臨出門之時接到的那封父親寄來的家書,當時隨手揣進懷裡,不想沒放好掉了出來。
他正要答謝,卻見幾個丫鬟都掩嘴笑了起來,他忽然想起家書之中還夾雜著一副女子畫像,是父親寄來徵詢他意見,欲為他說媒的。
看來自己是被誤會成情痴或者浪子了,便自嘲的哂笑,拱手謝過便轉身離開。
來石窟禮佛的人越來越多,薛沛杒覺得喧囂過盛,便到馬廄牽了馬意欲離開,再者他是一城父母官,獨自離開又沒告知僚屬去向總歸不妥,萬一城中有急事找不到自己麻煩了,這麼一想遊興頓失,一夾馬肚子便疾馳而去。
才走了四五里路,忽見前方一輛華貴的馬車似是陷進了泥淖里,拉車的馬卻不見了去向,一名女子並幾個僕從在焦急地等待救援。
他騎馬過去問道,「敢問小姐可是需要幫助?」
那女子轉身,赫然是剛才的還信女子。
「原來是你,當真是有緣了。」
那女子微微一笑,一派從容,「原來是先生,不是什麼大事,拉車的馬兒被炮仗驚嚇到了,奪路狂奔,車夫怕我受傷便斬斷了韁繩,如今馬兒不知去了哪裡,馬車倒是陷進了泥潭。」
薛沛杒抬頭看了看天色,有些憂慮,「看天色不早了,此地距離洛安城有近二十里地,即使你們派人回去搬救兵,一來一回怎麼也要等到天黑……如果小姐不棄,用在下這匹馬拉車你看如何?」
那女子微微吃驚,一時不知如何回話,估計是驚訝一個初相識的陌生男子竟然如此豪爽地施以援手,不知是敵是友。
幾個丫鬟嬤嬤也警覺了起來,一名貼身侍女模樣的姑娘扯了扯她家小姐的衣角,焦慮地搖頭使眼色。這人把馬給了她們,莫不是要一路同行?那怎麼得了!
薛沛杒揚唇一笑,卻已翻身下馬,把韁繩塞到那車夫手中,再轉身向那女子說道,「小姐莫要擔心,在下不與你們一起。前面不遠是個小客棧,我去那裡找店小二捎封信回去,叫家裡派人來接便可。在下一個男子,自不會有什麼危險,倒是小姐你,身邊都是女眷,還是早些回家安全些,告辭。」說著便轉身欲走。
那女子連忙喊住,「多謝先生仗義相助,敢問先生府上何處,待小女子歸家稟明父母后,必請父母差人登門致謝!」
薛沛杒頭也不回地繼續走,擺擺手不發一語。
「那先生您的馬……我、我該如何歸還?」
「區區坐騎一匹,不足小姐掛心。」
這是……不要了?
看他決意相助,而且自己確實也需要,因此那女子便不再說什麼,叫車夫重新搭轡牽繩,把馬車從泥潭裡拉了出來,整理行裝。
臨走之時,女子再看了那人的背影一眼,臉上隱隱泛出幾瓣桃花。
薛沛杒在小客棧中等貼身侍衛學訓送來坐騎時,已是申時末,太陽西下,夜幕即將降臨,他岳身上馬,卻在客棧門口轉起了圈圈,似是流連。
學訓走了幾步發現主子沒跟上來,連忙折返,「少爺,時候不早了,別忘了今晚涇陽侯世子與您的醉春苑之約。」
去年孟春,也是一個城郊的小客棧,他與儀安春風一度,此後再無聯繫,不知此時她可還安好……
薛沛杒最近總是時不時想起儀安,尤其是如此熟悉的場景,簡直就是案情重現。
「少爺?」
學訓再次催促,薛沛杒終於回過神來,策馬離開。
走了十餘里路后,一整天滴水未進的薛沛杒覺得有些口渴難耐,便離開官道,繞到一片翠竹林附近想尋口溪水喝,繞過竹林才發現原來此地竟然有一片房舍,看上去像是有錢人家在郊外的別苑。此地甚是隱秘,如不是特意繞道,幾乎不會被人發現。
有錢人總是能找到絕佳的隱身之所,薛沛杒哂笑,把坐騎交給學訓后便到小溪邊喝水。
溪水清冽甘甜,他心頭一片暢快,起身欲走之時,忽然發現不遠處有個女子的身影,卷著褲腿,挎著竹籃,應是剛在溪邊浣洗完畢,趁暮色降臨之前趕路回家。
那人的身影,像是……像是她的侍女,應兒?
又是自己胡思亂想了!儀安被囚禁在深宮之中,她的侍女自然是待在她身邊,此地乃數百里之外的洛安,怎麼可能是她!再說像應兒那樣的王府一等侍女,又怎會親自來這荒郊野外浣洗衣物呢!
薛沛杒甩甩腦袋,又掬起一捧溪水兜頭澆下,讓自己清醒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