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土地改革
聽桃花姐如此說,我有了些底氣。小柔在一旁摩拳擦掌,咬牙切齒,拿出準備大幹一番的架勢。
卞扈霞顯得有些憂心忡忡:“哥哥姐姐,要不咱還是算了吧,好漢不吃眼前虧,她倆加一起死了有一百年了,我們幾個也不是對手啊。”
小柔過來一把將卞扈霞搡到了一邊:“滾犢子,要是怕了你趕緊一邊去,別長他人誌氣滅了自己人的威風,東風吹戰鼓擂,當今社會誰怕誰?”
桃花姐說:“斌子,把車窗打開,我們先撤,在刑場那兒等她們。”
我把身旁的車窗拉開,她們仨都變成一縷煙霧狀魚貫而出。
停好車,母女倆冷著臉上來,當媽的坐在我旁邊那個座位上,年紀小的站在一旁。
“我知道你能看見我倆,”年長女人說,“今天必須找你談談,你叫斌子對吧?你跟那個張桃花是啥關係?”
“萍水相逢,剛認識沒幾天。”我說。
“那你扯什麽淡,幹嘛要幫她,你就不怕惹火燒身嗎?”
“這位大姐,或者我該叫您一聲阿姨,據我所知,桃花姐並沒有想傷害海爺爺,她是要對海爺爺好呢……”
“閉嘴,快別放屁了你!我們李家跟他們張家不共戴天。那個小賤人總惦記著我們家大海,做夢,純粹是做夢!……”
小姑娘插話道:“還阿姨,哼,叫奶奶你都賺了!”
我不再吭聲,打心底裏對她倆有抵觸情緒。一路上那當媽的女人絮絮叨叨,一口一個小賤人地罵著桃花姐,我拿定主意不搭話,由著她說去。
到廠西卸了客,折返。好大的霧氣啊,那娘倆也警覺起來,眼睛瞪圓了盯著前方。
剛到刑場邊緣,就見能有幾百個人,不對,應該是幾百個鬼才正確,在桃花姐率領下,將前麵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我看到了裴姐,她旁邊站著萬誌剛,還有孟慶雲,都在其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烏泱泱的一眼望不到邊際,齊刷刷地跟在桃花姐後頭。
這陣勢,也真夠強大的了!
車上,那兩個女人並沒有什麽慌亂的舉措,就聽年歲大的女人輕哼一聲,衝我命令道:“開門!”
我趕緊將門打開。倆人昂首挺胸下了車。
好一番惡戰,也真是開了眼界。
那些鬼們打架,不像我們平時所見那樣,用拳腳往要害之處招呼就是,他們隻是想把對方拽倒,反正我覺得是那樣。
桃花姐率領的幾百個大鬼小鬼,將那娘倆團團圍住,抽冷子就有人上前撩飭一下,扯褲腳或抓頭發,那娘倆背靠背疲於應付著。
孟慶雲也加入了爭鬥,或許這正是他立功表現的機會吧,舞舞紮紮衝了上去,就地一滾,想要扯住小姑娘的褲腿,沒曾想被小姑娘飛起一腳,踢出有十幾米遠。好慘啊!
最後那娘倆終於招架不住了,兩人手拉手,一聳身,騰空而去。
這架也就結束了,沒分出輸贏。桃花姐小柔卞扈霞還有裴姐都上了車,回乙烯。
小柔興奮異常,嘰嘰嘎嘎說個沒完,她還沒打夠呢。
再次看到裴姐,我心裏很是畫魂,聯想到提起她時老爸的失態,看來得找機會好好問問她。
平複了一會兒,我說:“桃花姐,還是接著講你的故事吧,爭取今晚講完好不?明天或許還能見到海爺爺呢。”
桃花姐猶豫了一下,接著講:
“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對,爺爺賭博把家敗光了。
日子不鹹不淡地一年年往下過,雖然清苦些,但一家人在一起,還是有奔頭的。
奶奶說爺爺後來再沒有去賭博,安心田裏的營生。
浪子回頭金不換,李家老太爺時常接濟我們,後來還將村東頭的兩畝薄田租給了爺爺,說是租,可哪年也沒收過租子,跟白送一樣了。
後來解放軍來了,全村老少都表現得十分友好,管他們是哪一派的呢,反正扛著槍都不好惹。
部隊住了幾日就走了,留下兩名幹部走東家串西戶,開始發動貧下中農鬧土改。
村裏誰家地多誰就是地主,稍微少些的就是富農,幹部說地主富農是和貧下中農不共戴天的剝削階級,要被徹底清算。
村民們起初都不太相信那些話,大家平時鄉裏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怎好意思撕破臉去指著人家的鼻子罵娘呢?
更不用說明目張膽地去分人家的東西了,土改工作一度陷入窘境。
那時村裏最大的‘地主’,就是和我們老張家一道逃荒來的李家了,全村最好的地都屬於他們家——是他們一鎬頭一鎬頭從生荒的亂石叢中刨出來的。
幹部們絞盡腦汁想把土改工作打開缺口,後來就從村裏的幾個窮得恨不能吃鼻涕渣的二流子入手,深挖他們吃苦受罪的根源。
這其中就包括原來在我們張家當長工後來又去李家出苦力的孫大眼。
對於孫大眼我現在還是有些印象的,他一條腿瘸,走路一顛一顛地,兩隻眼睛格外圓也非常鼓,恨不得時刻準備著從眼眶中掙脫出來。
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麽出身真實名字叫什麽。奶奶說他當初來到興旺村時腿上就帶著槍傷,倒在我們老張家門前不肯起來,懇求太爺收留他,說隻要給口吃的什麽活都願意做。
就這樣長有一雙牛眼睛的他留在了張家,農忙時耪田鋤地看著也是把好把式,閑著時就放牛放羊也很像那麽回事兒,力氣大飯量也不小。
後來張家破敗了,沒辦法再養活他了,他就去李家做工活命。
也不知道幹部們用了什麽攻心戰術,使得孫大眼大徹大悟痛恨起當初收留自己的李家。幹部們如獲至寶,進一步做孫大眼和一些窮得掉底的農民——包括我爺爺的工作,也許了好多願後,興旺村土地改革暨批鬥大會終於召開了。
孫大眼第一個跳上台,一腳就把戴著高帽彎腰站在台中間的東家踹了個四仰八叉,要不是有人拉著他非當場殺了東家不可。
接著他滿口‘日你先人’‘幹你血祖奶奶’地一通破口大罵,然後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起來——
什麽他從來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有時餓得和牛爭細料吃,什麽冬天時東家怕燒到草料不讓他用火盆凍得他不得不摟著羊睡覺,等等,字字血聲聲淚,即使是石頭聽了或許都會哭。
後來就輪到爺爺上台揭發惡霸李地主的罪狀,爺爺拋出的可算得上是重磅炸彈:兩年前李家將一個偷人的媳婦摁水缸裏浸死了!
爺爺添油加醋地把惡霸東家浸死小婦人的罪行描述了一遍,說到最後他沒怎麽控製好自己,忘記了幹部交待的話,把一些不該說的也說了:
‘……不過那個小賤人浸死也真是活該,有一次就因為我多看了她兩眼,她就把一大口痰唾到了我臉上。還有一次,……’
幹部過來及時製止了爺爺的發言,站到台邊帶頭喊口號,一時間群情激憤喊聲震天,跑到台上發言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有控訴李地主為了一碗黃醬把自家醬缸抱走的,有抱怨他把村裏好地都霸占了每當下雨時自家處於下坡的地就被欺負的,有揭發他縱容女兒和漢奸睡覺的,大大小小的罪狀越積越多。
幹部很會趁熱打鐵,沒等到批鬥會結束,就現場宣讀了人民政府的決定,將惡霸李姓地主拉到村頭槍斃,然後分了他的田均了他的產。
爺爺功不可沒,當上了農協會主席,並且住進了李家寬敞明亮的大瓦房。孫大眼也功勞不小,分到了兩間房子。
李家人重重地從天庭摔到了地壟溝中,十幾口人擠進爺爺原來住的破房子。
每次提起這事兒,奶奶都會沉默上好一會兒,然後悠悠地說:
‘缺德啊,你爺爺真是缺了大德,這麽昧良心的事兒他也幹得出來,不遭天殺那老天爺就是不長眼睛了。’
奶奶一語成讖。我十七歲那年的夏天,爺爺讓雷給劈死了。
爺爺那天傍晚去圈自家的牛,剛走到樹旁正準備解開拴牛的繩索,一道白光閃過,爺爺隨著陣陣轟隆隆的巨響,頹然倒地。
很怪的事兒,村裏人都嘖嘖稱奇,因為距離爺爺一米來遠的牛安然無恙,他卻再也爬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