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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翩翩樑上燕

  這一天,霍沄洺看著師娘左手腕上的三隻銀鐲子發獃,夫人輕輕一動,鐲子便會碰撞在一起,發出「泠泠」的響聲。

  銀色樸素,鐲子上也沒有什麼花紋,細細圓圓地戴在臂上,更加襯得夫人的皮膚順滑白嫩如羊脂,光潔如玉。

  「怎麼了?」夫人貼心地問。

  「師娘,您這對手鐲戴了多久了?怎麼不讓師父給您換個新的?」

  「這你就不明白了吧,這副手鐲是師娘及笄之後開始戴的,一直戴到出嫁,本來應該是你師父給我換下來的,但我戴這個戴慣了,沒幾天就換回來了。女孩子出嫁前一定要在左手上戴一幅銀鐲子,可以是單隻,也可以成對,最多就是三隻一副,古人說:可保姑娘一世長安,無憂幸福。」

  夫人說的這些他也沒記住,就聽見最後一句:可保姑娘一世長安,無憂幸福。

  他只希望他的姑娘可以無憂無慮,不必太把別人的想法當回事,做最開心的自己就好。

  出了星嵐閣,他叫著羽澤就去了靳府。兄弟倆一個多月沒見面了。

  霍沄洺剛一進門就聽見靳佩哲的聲音:「你幹嘛來了?我可是被你坑慘了。」

  「你閉嘴吧,我花大價錢請你高興了一回,你哪有我慘,不過就是禁足而已,乾爹對你真好。」霍沄洺也是毫不客氣地回到。

  「我是被強迫的!要不是你說要我陪你去,我才不去那地方呢,又沒有什麼好的。」靳佩哲話說的有些心虛,聲音越說越小。

  「沒有什麼好的,你還呆了那麼長時間」霍沄洺也小聲嘟囔了一句。

  「行了行了,這事我就不跟你計較了,你來幹嘛?」

  霍沄洺今天是有求而來,自然是不與他口舌上辯分明,他說:「有個事求你,你幫我畫個手鐲的圖樣吧。祁韻就要過生辰了,我想送她當禮物。」

  「那你去銀飾司挑一件不就行了,幹嘛還要親自設計圖樣送她?」

  「嗯……這不是,我師父停了我兩個月銀錢嘛?銀飾司的都太貴,我現在買不起,自己做能便宜一點,少花點錢。」

  霍沄洺找了一個極好的借口,其實自己做要買料子,去找銀飾的先生借工具,還要付學費,來來回回多貴的手鐲也買得下來了。

  在這點上,靳佩哲還是不夠了解他沄洺哥的心思,給他的姑娘花錢,他什麼時候吝惜過。

  「我不給你畫,你去找個畫扇面的,酒坊里有的是。」

  「哎呀,好弟弟,畫扇面的哪有你畫的好看呀,對不對,而且我說的圖樣,畫扇面的也聽不懂,就你最懂我,能聽懂我這囫圇話。」霍沄洺知道靳佩哲的小心思,就是想聽幾句好聽的而已。

  靳佩哲壓不住面上的喜悅,還有些故作勉強地說:「那行吧,雖然我最近挺忙的,但就抽空幫你畫個吧,你說說,想要個什麼樣的?」

  霍沄洺連比劃帶描述,靳佩哲一一記下,畫完給他看,又說不對,靳佩哲耐著性子改,終於第三十一次畫出來的圖樣,是霍沄洺想要的了。

  畫圖樣就畫了四天,霍沄洺手裡攥著靳佩哲給畫的樣式,去街上找銀飾鋪子,一進去便看見火爐前面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先生,看年歲,應該已過古稀,鬍子長的已經拖到胸前,但瞧他把一旁凳子上的傳承人訓地頭也抬不起來的架勢,這老大爺還足夠力壯。

  老先生一看門外進來了人,便沖著旁邊的年輕男子喊道:「還不快去迎客!」氣息充盈,可以聽得出身體康健。

  「這位公子,您想選些什麼?」年輕男子過來跟霍沄洺說。

  「我想學學您們做銀鐲的工藝,哦,您放心,我不是要做學徒,只是想讓您教我做一隻銀手鐲就行。」

  火爐前的白頭髮老先生開口說:「銀手鐲?我這不單教人做手鐲,小子,你去別家看看吧。」

  霍沄洺調整了身姿,微微弓了些身子,沖著他說:「前輩,我家妹子快要過生辰了,我就想著親手給她打一隻鐲子,能護她周全就行,您行行好,就教教我這個愚笨的。」

  「哪有哥哥給快生辰的妹妹做手鐲的,我看你小子,眉眼泛紅,怕是壯桃花,有心上人了吧,這手鐲,是要送姑娘的吧。」

  霍沄洺剛才那句話已經將自己的姿態壓低到極限,這個老先生這樣說話很不耐聽,他剛想轉身走,卻想到,這家鋪子雖然就在一個街路口的角落裡有個招牌,卻是京中最大的銀飾供應商,說明手藝真的是不錯,既然要給祁韻禮物,就要最好的。

  「前輩說得對,是送姑娘的,我是真心想在您這學做一隻手鐲,您就教教我,所有費用我都可以高價給您,要多少都可以。」

  霍沄洺說完,就聽見那個老先生笑了一下,聲音中有聽得見的輕蔑,他說:「你小子,好像很有錢似的,行,那所有銀料還有爐碳錢,加上教你的手藝,你做完之後一起結給我,少一文都不行。」

  「可以。」霍沄洺很自然應下。

  「我今天備銀料,你明天來,我教你。」老先生淡然地說,又道,「你想做開口閉口?」

  「啊?」霍沄洺一愣,完全不明白。

  旁邊的那個年輕男子解釋道:「開口就是無所謂尺寸,閉口需要你知道姑娘的手骨尺寸。」

  「閉口。」

  老先生幽幽地說:「閉口的對手藝要求很高,你要是做廢了,別人就不能用了,浪費的料錢你得賠給我。」

  「知道了。」

  「行,那你回去吧。明天過來我教你做。」

  老先生說完之後,霍沄洺已經沒有耐心,轉身就走了,連聲「告辭。」都沒說。

  出了鋪子的外門台階,羽澤過來說:「少爺,聽那個老先生的語氣,好像需要挺多錢,咱們倆這個月也都沒有錢可以用,怎麼辦?」

  「先做了再說,不行就先賒著,下個月有錢了再給他唄,我又不能跑了。」霍沄洺說完,羽澤點點頭表示附議,接著說了一句,「之前每個月的銀錢還能存下來一點以備不時之需,這半年多都是月月用完,之前留的也都用沒了。」

  「銀錢不就是用來花的,留著能幹嘛?下崽嗎?」

  「不能不能。少爺說得對。」羽澤不敢惹他的少爺。

  第二日早上,

  霍沄洺在自己房間里用了早飯就去找老先生做手鐲了。

  老先生已經準備了一塊融好定型的銀料。手鐲形狀的工藝,就是不斷的敲打,放在爐火中融軟,拿出來沾一下涼水,再敲,再融,不斷地斟酌手中的力道。

  霍沄洺一開始不會用鎚子敲,手裡握的緊但是下手卻很輕,那個老先生抓著霍沄洺的手,一下一下地感受力度。一邊轉,一邊敲,終於敲出了一根長條的圓柱形銀棍。還要靜置在空氣里,等著它定型。

  當一個人沉浸在一件事當中,時間會過的很快。

  光是敲敲打打,一天就過去了,沒吃午飯,霍沄洺也沒覺得餓。回家的時候已經是酉時了,晚飯間,二爺問他:「你又忙活什麼呢,成天不見人影。」

  「不告訴您,反正我沒惹禍就是了。」霍沄洺低頭大口地吃飯,完全顧不上回話。

  「你最好老實點別惹禍,我最近宮裡事忙,沒空管你。」二爺說。

  「知道了師父,您忙您的。」

  夫人一邊往霍沄洺的小碟子中夾菜,一邊說,「也不知道你一天忙些什麼,午飯也不知道吃,慢點慢點,別急。」

  「謝謝師娘。」

  霍沄洺吃完飯就回去了,站在院子里練劍,握著劍柄的手隱隱有些疼,月光下也看不清,回到房間里才發現他今天敲敲打打的時候右手掌心有些磨破了,白天沒注意,閑下來之後還覺得有些疼呢。

  第二天他依舊是早早就去了鋪子,今天該是照著靳佩哲給畫的圖樣,細細雕刻在銀棍上,刀握在手裡,卻不知道從哪下手,也是老先生一下一下扶著他的手,他才熟悉了這種感覺,霍沄洺大概就是那種,只要他想干,沒什麼事情對他來說困難,他做不好的原因,大多都是他不喜歡,不想做。

  正常圖樣只需要一兩天就能差不多刻完,他要的這個圖樣,生生雕了五天才雕完。雕完圖樣之後還需要浸一遍銀汁,再用大片的粗砂,反覆地磨擦銀棍的表面,將它打磨得光滑透亮,花紋清晰精緻,才能到最後一步閉口。

  閉口的工序就稍微簡單了一點,霍沄洺做到這步的時候已經是用了半個多月的時日了,也有些上手了。他堅持所有步驟都自己親手做,這樣態度才虔誠。

  老先生問到姑娘的指骨尺寸,沄洺將右手環作空心圓,這就是她的尺寸。

  最後,將手鐲閉口的位置再放到滾燙的銀汁裡面,沾一下就拿出來,立刻浸到涼水中,再最後用粗砂打磨,就完工了。

  這個手鐲,非常完美,從圖樣到做工,霍沄洺都給了她最好的。

  他在意的不是一個鐲子,而是從古時候就傳下的那段故事,他希望他的姑娘戴上他親手做的手鐲,可以一世長安。

  也願他們如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最後一天,老先生送了沄洺一個桃木的盒子,用來裝手鐲正好。

  「前輩,銀錢的問題……」霍沄洺剛開口想與老先生結算一下銀錢。

  老先生擺了擺手,「算了算了,這塊料子,是我夫人生前挑的,我原本也打算用它給我夫人打一個手鐲,但是她還沒想好圖樣,就離開了。」

  霍沄洺靜靜地聽著老先生講他的故事:「給你用正好,你還年輕,這股子對手藝認真的勁兒,我很喜歡,這鐲子就送你吧,你拿去給你的姑娘。」

  「這怎麼好意思,前輩。」

  「去吧,還有,你這個圖樣設計的很好,願如樑上燕,歲歲常相見。你說這是你兄弟給你畫的,他很不容易。我見過這麼多手鐲的圖樣,他是第一個把檐脊的線條如實畫出來而不凌亂的人,這兩隻樑上燕,也畫得很好,惜惜相依,兩看不厭。」老先生一邊說,一邊點頭表示嘉許。

  「小子,你一定要跟你那位姑娘好好的,等你們訂下婚約,如果那時候我還在,我親自給她打釵子。」老先生握住霍沄洺的手,老人的眼中閃著淚光,大概是想起了他的姑娘,也是走過妙齡,與他攜手相伴數十年,卻先走一步。

  他手一揮叫來學徒,學徒遞給老先生一個白瓷小瓶子。老先生接過來遞給沄洺身後的羽澤,並說:「回去給你家公子在手上塗些這個葯,過些日子就好了。」

  霍沄洺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有被滾燙銀汁濺出來燙的小紅點,掌心裏面是手握雕刀和鎚子磨破的痕迹,來之前這一雙手還是芊芊玉指,白嫩修長,如今卻是添了不少痕迹。

  「多謝前輩。」

  霍沄洺將手鐲放在木盒子里,沒有遞給羽澤而是將它放在懷裡,最貼心的位置。

  這一個手鐲,有他的兩個期許。

  簫祁韻生辰那天沒有請很多人,只是她從柳城回來跟家裡人用了一餐飯,等吃過飯才找霍沄洺出去,他將手鐲遞給她,輕聲說了句:「送你的禮物。」

  輕描淡寫的一句,就隱下了數日的辛苦。他從不願意將做的事一五一十,甚至添油加醋地說給別人聽,他覺得那是在邀功。

  簫祁韻並未接下,而是朝著霍沄洺伸出手,她的手掌嬌柔,觸上去嫩嫩的,霍沄洺將手中的盒子回手塞到羽澤懷裡,將那一隻銀鐲,穿過她的手指,抵達手腕。

  尺寸正好。多一寸少一寸,彷彿都不合適。

  簫祁韻端著手腕看了看,笑著說:「上次是鎖,這次是鐲。你還真有眼光,挑的東西都好看。」

  羽澤很想大聲告訴簫祁韻,那是他家少爺一下一下敲出來的圓鐲,一筆一筆雕上去的圖樣。

  「你喜歡就一直戴著。」

  「好。」

  「我十八歲生辰的時候,你能回來嗎?」霍沄洺說出這話的時候,他感受不到自己語氣中自然留出的卑微。

  「到時候我與先生告假一日便是。」簫祁韻隨口應下。

  霍沄洺也沒想到,得到一句答應竟是如此激動,他臉上洋溢出幸福的笑。

  他的生辰,在年之暮春,正是花開得最好的時候,春天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帶著香味的,世間繁華,總要在些許美好中找到更好的自己。

  小時候,他以為這個年紀的自己,應該已經生的寵辱不驚,去留無意,已經成了提劍論天下的少俠劍客,世人談及他和他的師門,都會贊他一句,「承襲天劍的榮耀」或者說「天劍後人,果然更有俠義之風!」。

  但是,已經到了這個年紀,他仍是個連入門級別都算不上的小徒,用師父的話說,就是每天都闖禍,總是辨不清是非,還一心想著解救天下,動不動就做少俠夢的小傻子。

  可是,他在這個年紀,以為已經得到了一個可以陪他一輩子的姑娘,一個願意把韶華都留給他的姑娘。

  這雖然不是想象的樣子,但卻是最好的樣子。

  幾個人一起在春天的喧鬧中,找了一個寂靜又溫暖的地方。正值年少美好,以後想起這些許時光,都是安靜甜蜜的回憶。

  過了晌午,幾人就各自回家了。

  每年霍沄洺的生辰,二爺夫人都格外精心準備。

  夫人親自下廚給霍沄洺做了一桌子他喜歡吃的菜,又親手給他做了一碗面。

  三人都圍著桌子坐好,霍沄洺滿眼期待地看著二爺,二爺笑了下,說了一句:「去把你的劍拿過來。」

  霍沄洺連忙站起身拿過擱在一旁的佩劍,雙手遞給二爺。

  二爺一翻衣袖,攤開手掌,掌心裡便多了一個劍穗,他拴在霍沄洺的劍柄上,遞了回去。霍沄洺接過來看,是一個手工雕磨的金絲青玉貔貅,不大,但卧著的貔貅,精緻得連眼睛都雕得有神發亮。貔貅下面垂著一條劍鋒紫色的瓔珞。

  「這個劍穗跟了師父很多年,挺重要的,今日送你了,師父希望你能在劍道上有更大的成就,勤於練功,讓我早點放心地教你《霍門劍訣》,不要拘在我的光輝之下,我希望別人認識你是因為你是霍沄洺,而不是因為你是天劍後人。」

  二爺這兩句話,說的霍沄洺有些動容,細細想來,他這麼多年練劍的動力就是怕給二爺丟臉,怕別人說二爺的徒弟沒有那麼好,他以為,師父對他嚴厲教導,也是因怕他擔不起天劍後人的名號,他不曾想過,原來師父只是想讓他做自己。

  霍沄洺屈膝跪下,雙手端在胸前,抬頭看著二爺,說:「師父,有一天我一定會讓您放心地將《霍門劍訣》傳給我。」

  二爺抬手按住了他的手,點點頭說:「希望你不要讓師父等得太久。」

  吃了晚飯就算是過完了這個生辰,生辰這天霍沄洺是不需要練劍的,但是這天他回到清雲軒,趕走羽澤,自己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手裡劍已出鞘,眼神瞬間凌厲起來。

  他突然覺得他練劍不為任何人,只為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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