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八 馬前犬
二十餘斤重的火油皮囊,即便是軍中頭等的力士也僅能丟擲出十餘丈的距離,按山谷兩側最遠處過七百大步推算,除非有晉州第一流門派掌門人甘願以身涉險屈尊俯就至此干這拋投皮囊的活計,不然單憑他們這些人,便是在山谷兩側都安排了人手,也沒法子將火油拋到山谷內中央堆疊成山的器械上。
被凍成大塊梆硬冰坨坨的火油皮囊靠著每個人捂在懷裡溫熱,過了不知多久才重新化成粘稠的液,這火油皮囊同樣是兵部秘制的軍械,能經得起顛簸乃至尋常刀劍的輕擊,內中的火油則是按方子配置,只消沾上一點火星子便會熊熊燃燒,水也澆不滅,只能束手等著附近所有能燒的東西都燒成飛灰。
這本是大堯兵部派發下用來守城的玩意兒,直至偶然間一次輕騎襲擾蠻人補給後用這火油來焚燒帶不走的繳獲,事後發覺竟有奇效,便成了小隊人馬深入敵後必備的物事,一皮囊的火油或許就能燒掉幾萬石的糧草。
但大堯兵部搗鼓出這火油的人顯然沒有料想過這火油在極寒的環境下會被凍成石頭一樣的東西,山谷兩側許多的人在半個時辰的等待后渾身抖得如篩糠,旋開皮囊蓋一瞧,嘿,還是原模原樣的一塊,稍許小了那麼一圈,教人忍不住要跳腳罵娘。
其實蠻人多半的器械都靠近兩側谷壁,伸出一隻手將皮囊扔下去十有八九能中。然而這些人還是得下去,谷中央那堆疊成山的器械不是他們任何一人靠著臂力能將皮囊扔過去的。
十幾丈的高處,不是幾個瞬剎就能落下去的,底下的蠻人輕鬆就能發現頭上的動靜,一旦拈弓搭箭魏長磐帶著的這些人便都得成箭靶子,除非.……
有人甘願去當那引蛇出洞的餌。
已近夜半,第一班守夜的蠻人還沒等到輪換的時候,縱然這些都是台岌格部的武夫,但這般日復一日平靜安和的光景讓這些人不由鬆懈下來,那些怯懦的堯人被主君和諸部的騎兵打得龜縮到那些高聳城牆內尋求庇護,哪裡會有人深入草原來,又能碰巧尋見這處山谷?
這些武夫都是台岌格部的勇士,渴望著去到南方的戰場上拼殺換取財富和地位,但主君頓冒的令將他們囚禁在這處鳥不拉屎的山谷中,雖然沒有危險,卻也讓他們失去了在這場百年難遇大戰中搏條出路的機會。
頓冒在繼承台岌格部主君的最初幾年便意識到,以禿羅巴圖為首這些戰力遠超常人的武夫,倘若有一天權勢膨脹到不在他的掌控之下,那對他而言將會是一柄始終懸在他頭上的劍,只要這些武夫一天沒有死絕,對他而言就是如鯁在喉。
這些武夫平時都分散在部族內貴族們的帳下,想要召集起來一網打盡不是容易的事,況且也不會有貴族心甘情願少去這樣得力的人手,權衡之下,身為台岌格部主君的頓冒行使了自己的權力,將這些武夫們召集起來,由恰好在軍中待不下去去的禿羅巴圖領著守備攻城的器械。
雖說與這些武夫宣告這消息時頓冒聲稱這是艱巨的任務,狡猾如狐的堯人隨時可能會在他們身邊出現,說這話時頓冒還對這話自有三分相信,但當先鋒的騎軍推進到並圓城一線而所遇的抵抗都是些孱弱的晉州州軍時,頓冒對自己先前的話也全然不信了。
他的盒諸部的聯軍攻入堯人晉州的州城並圓城,在他看來已經是早晚的事。
山谷內唯有禿羅巴圖能夠整日與女人和美酒為伴,頓冒雖明知放任他在山谷內勢必不會做什麼事,但禿羅巴圖身為台岌格部第一的勇士已經有了相當的地位和財富,撥給他的人口和牛羊不亞於許多貴族。如果將禿羅巴圖放上戰場再立下大的功勞,頓冒手中能夠與他身份相稱的賞賜已經屈指可數,禿羅巴圖本身也清楚堯人口中所謂功高震主的後果,故而二人達成了某種微妙的默契。
靠近谷口的地方,面容滄桑的中年武士拿刀鞘捅了捅身旁打著哈欠的年輕蠻人,這個年輕人武道境界在這百人隊中是最差的幾人,卻是台岌格部一位貴族家的小兒子,是能夠繼承父親牛羊和帳篷的人,憑著這層身份,中年武士才沒有直接用刀鞘朝他臉上劈去。
「打起精神來,就快到輪換的時候了,不要為你的父親丟臉。」中年的武士收回刀鞘,「說不定堯人就在附近。」
「怎麼會有堯人?他們的膽子比旱獺還要小,一受到驚嚇就會縮回他們用磚石搭起的洞穴里再探出半個腦袋。」年輕蠻人拍拍自己腰間的小佩刀和背上的弓箭,「堯人如果敢來,我的弓箭和刀都不會讓他們再有回去的機會。」
中年的武士不知被他的話受了什麼刺激,暴起抓住年輕蠻人的皮甲領把他按倒在地上,騎在他身上的同時竭力控制自己動作不過火的同時壓低嗓音,」摩赤哈!不要再說這樣愚蠢的話!那個堯人的斥候就是被你蹩腳的箭術放走的!這個地方已經暴露,我只希望禿羅巴圖不會擰下你和我的腦袋,所以.……」
躺在地上毫無還手之力的年輕蠻人知道自己闖下的禍有多大,如果被發現連他身為貴族的父親也保不住他,所以這個年輕的蠻人側過腦袋閉著眼等挨揍,這個叫摩赤哈的年輕蠻人清楚大聲呼救也不會有任何的結果,如果引來別的武士非但不會為他解圍,反而也要對他來上些拳腳。
拳頭並沒有落下來,難道這個中年的武士竟然也有對他摩赤哈發慈悲的一天?
溫熱的液滴在摩赤哈的面上,他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向上望去,中年的武士雙目圓睜,想要抬手捂住有一截箭頭冒出血流如湧泉的喉嚨,那雙顫抖的手卻最終只能軟弱無力的垂下,而後瀕死的人栽倒在一旁,渾身不住地抽搐,向驚恐的摩赤哈伸出一隻手,似乎要他挽救自己的性命,卻最終只能望著天,瞳孔逐漸擴散。
這支箭在半空中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從箭頭到箭尾都被塗抹成了純粹的黑色,是斥候和殺手們喜歡的武器,精巧的機括和絕好的材料製成的弩在百步外發箭還能洞穿三層的熟牛皮,武夫的體魄雖說強橫遠勝常人,但也只是皮肉和骨頭而已。
等到這些武士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有兩個人的喉嚨被洞穿,蠻人的武夫們紛紛抽出角弓拈弓搭箭,許多人扔掉了手中燃著的火把,敵在暗我在明,用火把近乎等同拿自己的喉嚨去尋箭來射。
這樣大的動靜禿羅巴圖不可能毫無察覺,這位台岌格部的勇士不能在第一時間衝出帳篷是因為他必須得穿上褲子,雖然他素來對自己的尺寸有足夠的自信,但接下來的交手勢必會有大的動作,禿羅巴圖可不希望他今日與人相戰的場面成為台岌格部男女老少口口相傳的笑談。
待到禿羅巴圖穿好褲子拿起自己的兵刃衝出帳篷的時候,依稀可見三五人影衝出谷口上馬逃竄,而他手下的這些武夫不過遙遙放上幾箭,並未上馬追趕。
「你們在做些什麼!就眼睜睜放任這幾隻狡猾的耗子逃走!」赤裸上身只穿了一條犢鼻褲的禿羅巴圖揚起一隻巨掌將身邊一人打翻在地,「殺了禿羅巴圖手下的人,這麼輕易想要逃走嗎?!」
方才被他一掌拍翻在地的人掙起來,他是頓冒派來的親信,多少算是種掣制,也是這裡唯一敢於和禿羅巴圖爭辯的人,
「禿羅巴圖!」這個人掙起來后朝地上吐了口血沫,「你難道看不出來這是誘敵的人?這裡守備的只有一個百人隊,就這麼輕易派人出去追殺,萬一谷外有大隊的人埋伏,怎麼能夠守住這谷里的東西?」
許多才要上馬的人被這個人的話說得待在原地不動,名義上禿羅巴圖是這百人隊的頭領,但台岌格部主君的親信的身份則令這些人發自內心的忌憚,禿羅巴圖被譽為台岌格部乃至整個草原最強的勇士不假,但草原上最有權勢的人,始終還是台岌格部的主君,頓冒·巢及拉德。
親信是能在頓冒耳邊說話的人,隨口的一句就能碾死他們這些武士。
禿羅巴圖並沒有理會他,有人牽來了他的馬,身長足有九尺的他在草原的部族中幾乎是所有人都要仰望的存在,他的坐騎也是草原駿馬中千里挑一的騏驥。頓冒的親信仰望著他,露出惱怒的神情,心中暗暗打定主意,等離開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后,定然要去主君那裡好好說些禿羅巴圖的惡言。
「禿羅巴圖!主君命你守這山谷,不是讓你自作主張去追殺幾個零散的堯人!」搬出主君頓冒的名頭之後,這名親信的言語間愈發肆無忌憚,「你不過是主君馬前的獵狗,主君讓你往東你就得往東.……」
這個可憐人在說出這句話的下一個瞬剎就被禿羅巴圖用手掌抓住腦袋,驟然發力后將他的頭顱生生從身子上拔下來隨手丟棄。
禿羅巴圖是頓冒的狗,不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