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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零五 冤屈

  「呦呦呦,難得又被送進來兩頭年輕行貨,牙口還青著,身板兒倒都結實,只是這咋瞧著不是一般磕磣?」並圓城衙門底下的大牢內,鬍子拉碴的獄卒打著哈欠調侃著新近被送來的兩個犯人,「城內天天戒嚴,瞧你們模樣,是偷雞摸狗進來的?」

  大牢內人滿為患,都不是重罪的犯人,並圓城而今閉城之餘還施行宵禁,街面上整日的有成隊士卒四下巡視,以防蠻人探子入城擾亂城防,不過蠻人的探子至今沒抓著幾個,玄衣夜行的梁上君子卻逮了一籮筐,還有小偷小摸的青皮,喝了酒在滋事的醉漢,在衙門的大牢內燉成一鍋雜燴。

  這是魏長磐生平第二次蹲班房,尋覓了處角落蹲下去,仍是不如何自在,倒是反觀柳子義,闖蕩江湖的那些年頭不論是行俠仗義還是惹是生非,班房都沒少蹲,故而臉皮早已厚到刀槍不入的田地,進了大牢才沒一會兒功夫,便跟裡頭的人打成一片,連這些人犯的什麼罪也都知曉了。

  「沒犯多大的事兒,就是跑去北邊兒殺了蠻子回來的,被一個不知什麼狗官當成蠻人的探子。」柳子義拍拍胸脯,擺出一副大義凌然的模樣,「曉得並圓城現在為啥還能安如大山不?這都是咱和咱身邊這位魏兄,還有去一道去北邊兒那四十八個弟兄的功績!」

  「四十八個.……不,是四十七個。」柳子義恨恨道,「四十七個咱們晉州的好漢子都死在了北邊兒,還有一個放著人不做,去做蠻人的狗。」

  不論是獄卒還是囚犯都在津津有味聽著柳子義的言語,這是他們平日里都沒聽過的故事,有人開口問道:「蠻人是不是個個都頂天似了的高,青面獠牙的可怖?」

  柳子義嗤笑一聲,「不過也是爹生的娘養的,又不是妖魔,一刀砍下去還不是得哭爹喊娘。」

  「蠻人的馬是不是比起咱們的要神駿不少?」

  「那倒是,那馬最矮的比起咱的也要高上小半馬頭,馬蹄子像是碗口。」

  「不像是馬,說是凶獸倒還像些。」

  「蠻子的飲食如何,當真是人人茹毛飲血?」

  「這話有八分在理,蠻人吃的那玩意兒和大糞也差不離.……」

  所有人都向柳子義提出了自己關於蠻子的疑問,千奇百怪的問題饒是能說會道如柳子義也招架不住,肚裡發出嘰咕的聲音,擺擺手道,「一路上回來就沒吃過什麼硬實飯,嘴也幹得厲害,各位誰那兒有些吃食的,再弄碗水來,接著跟各位說道說道。」

  眾人正聽到興起的時候,便趕忙將身邊私藏的吃食都掏出來,還有個竟從身邊摸出了一壺酒,獄卒更是跑去把自個兒吃的那油紙包醬肉拿過來,柳子義在這些人眼中已然成了個人物。

  急不可耐扯開油紙包抓起兩片醬肉就往嘴裡塞,雖說齁咸還是下腳肉,對他而言卻仍是絕好的東西,風捲殘雲了大半,便將剩下的扔給蹲著的魏長磐,「你們甭看這位跟咱一樣現在窘迫得厲害,殺起蠻子的時候可是真真利索。」

  若非進班房的時候他們兵器都被收繳在獄卒處,不然指不定柳子義便要魏長磐耍一套刀法來給眾人瞅瞅。

  「既然你們是從北邊回來的英雄,那為何還被抓進這大牢里?」有人在柳子義專心致志對付一隻雞腿的時候問道。

  「一說這事就來氣,原本說的好好的,不信咱的言語,就算是綁縛著進城也好,偏生後頭又來了個狗官,愛打官腔不說,還誣我倆投了蠻人來騙城門,老子氣不打一處來,朝他扔了把小刀子,可惜歪來些,沒插在那廝腦門上。」

  柳子義沒把這當成是多大的罪過,他連汗毛都沒傷何清一分,待到事情分明后撐死了不過關上幾日光景,挨上十幾下板子就完,班房他蹲得習慣不打緊,至於挨板子,權當是打熬武夫體魄了。

  「今日城頭上那何清心眼還不如針尖大,你今日對他動了殺心,他就算用點小代價也斷不會讓你二人好過。」班房外傳來的聲音有如一盆冷水澆在柳子義頭上,「不過宋將軍是何清拚死也要巴結的人,若你們真是宋將軍派出去的人,又在北邊立了功,保下你倆不會多難。」

  大牢外頭是城門尉韋巍的心腹,帶著幾人守在班房門口,防的就是何清不管不顧要在大牢內施展手段,畢竟魏長磐二人的身份現在不清不楚的蠻人探子,就算是真不明不白死在大牢內也就死了,明面上遠不至於追究到何清那處去。

  「你們這些江湖武夫結隊去北邊,是去殺蠻人的頭子?」牢門外城門尉的人冷漠問道,「還是去燒糧草?」

  「燒糧草?殺蠻人頭子?都不是。」柳子義不屑道,「咱一把火燒光了蠻人攻城的器械,所以蠻人現在對並圓城連圍都不圍,更不消說攻城……」

  柳子義洋洋得意,卻未發覺身邊眾人都安靜下來,只顧著誇耀。

  「既然蠻人攻城器械都毀於你們的手,那並圓城北邊那兩座縣城為什麼還會告破!」牢門外那城門尉的人抓住兩根木柱搖晃,吼道,「既然你們一把火燒光了蠻人攻城的器械為什麼還會有那麼多的人死!」

  魏長磐與柳子義都先是一怔,而後大聲吼回去,「那些人的死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凍死、餓死、被野狼咬死、掉進窟窿里跌死、被蠻人射死砍死!我們死的人難道就不是人?」

  他一把把自己的鞋脫下來,又解開的纏手的皮條子,許多根指頭已然都凍得紫黑壞死,「這是握得菜刀也握得廚刀的手!不知道還能有幾根指頭能動的」

  而後他又扯開自己身上的衣裳,露出肩胛后肌膚的箭創,「再差幾分就扎在後心!一箭下去連說遺言的功夫都沒有就咽氣了!」

  柳子義穿戴好了衣裳,拎起酒壺往嘴裡灌了一大口,「你們這些在並圓城內過安生日子的,憑啥指摘我們!」

  牢門外城門尉的軍士默不作聲,良久,才語露疲憊之色,「是啊.……什麼都沒做的人,憑什麼苛責你們這些為大堯留了血汗的人.……」

  「可我們這些膽怯的人終究還是希望你們這些挺身而出的人,能夠做得好些,再好些,雖說這不合情理。」軍士緩聲道,「既然你們都站了出來,為什麼不做到最後,蠻人攻城的軍械有沒被燒的,用在了那兩座縣城上,我一家老小都在裡面……」

  軍士從幾十個僥倖從那兩座縣城中逃到並圓城的人那聽說,那兩座縣城都被燒為一片白地,蠻人破城後任由在城內奸淫擄掠,男人中選出健壯的作奴隸,年老體弱的一併殺了,女人中選年輕的留下來為披甲者奴。

  他沒有辦法去想自己一家老幼的下場。

  並圓城城內現在百姓與守備的州軍加起來足有三十多萬人口,整座城內大大小小的屋舍都被擠滿了,他身為城門尉士卒,一直盡心竭力維持城內秩序,捫心自問他付出的比他在城門尉中領到的錢糧要多上太多,可這些付出並不能就他一家的命。

  有些於心不忍的柳子義也不再回懟,悶悶地在那吃喝著,在他看來自己已經竭盡所能,連這條命都差點交代在那片草原上,他沒有什麼對不起誰的地方,若真要說起來唯一有些對不起的還是雙親,畢竟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屢屢之身險境,不是為人子的道理。

  他沒什麼道理可說,但凡有人想說他柳子義的不是,先得做得比他柳子義好。

  角落裡魏長磐聽著他們的言語,麻木地啃嚼著手中那隻干硬的燒餅。

  為什麼他們做了這麼多,還會有人覺得他們做得不夠?難道站出來的人就不能膽怯,就沒有想要半途而廢的時候,就該是個盡完事的完人?

  他有點委屈。

  小時縱是魏老爹起早貪黑一日都在地里,那點地一年的收成還是養活不了一家三口的人,故而魏老爹便把魏長磐也拉到地里去插秧除草,這些都是體力活兒,對一個孩子來說實在是力所不能及的事,還沒等忙活完半日他便累得癱在田埂上爬不起來。

  這時候身邊便有個壞脾氣的庄稼人扛著鋤頭從一邊田埂過來,瞅著他身後歪歪斜斜插著的秧苗笑道,「就這?俺家狗啃的都比這齊。」

  那時候他身邊的爹也找不出反駁的話,幾歲的孩子,能來幫著下地已經是受累了,至於秧苗插得歪斜也是實情,笨嘴拙舌的魏老爹找不出能夠反駁的話,卻礙於面子,叫魏長磐起來把插完的秧苗都拔起來,再重新插過,這是他們一年的生計,容不得半點馬虎。

  那莊稼漢帶著鄙夷的笑聲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還有他身後,一整條歪歪斜斜的秧苗,被日頭一曬,焉了,沒精打采地垂下去,像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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