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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夏侯一夢

  對於戌亥八街的人們而言,除了天老幫忽然將所有人趕離了街道這一個小插曲以外,其餘的一切都和平日里毫無區別。

  至於街上的濃煙,雖然這煙多少有些讓人討厭,但戌亥八街上的人們早已對街上時不時出現的亂象習以為常——這條街上聚集著天南地北的各路江湖豪客,街上的買賣琳琅滿目,雖然混亂了些,但繁榮程度絕不輸京城東大街西大街一絲一毫。當然,隨之而來的還有街上那層出不窮的亂象,今天是從師爺地下賭坊頂上的客棧里冒出的濃煙,昨天是幾十個人一言不合在街上長刀血拚,前天是某個欠債不還的傢伙被剁碎了扔在街上。種種或怪異或血腥的景象在這條街上數不勝數,受不了這種混亂的商人早已搬離了這裡另謀他處,雖然少些銀錢但至少活得安逸;而那些留在這裡的,自然都是些習以為常了的傢伙們。

  此刻天色已晚,那場擾人的春雨早已在幾個時辰前便停了,陰沉沉的天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掛在天邊的晚霞——京城的晚霞很絢爛,猶如火燒,猶如紅綢,那份赤紅總是能夠讓人浮想聯翩,讓人想到香山的紅葉,想到年關的喜慶,想到少女的面頰,想到冰冷的鮮血。

  師十四此刻也在看這晚霞,只是他現在什麼都沒有想。

  客棧的第三層樓是師十四自己的住所,這座三層樓的客棧或許是整個戌亥八街最大最為氣派的建築,因為除開這座客棧以外,整個戌亥八街便再也沒有了三層樓的房屋——當然對於現下大魏的土木水準而言,要建起一座三層樓的樓房也不是什麼難事,紫禁城裡甚至有著魏太祖所建的十九層凌空百尺閣。這裡之所以沒有更高的樓,完全不過是因為人們的節儉以及謹慎而已。

  兩層樓的建築恰到好處,不但便宜美觀,並且就算自己酣睡之時突逢危機,也能夠立刻翻身跳窗遁逃;但如果把自己的住所換作是十九層的凌空百尺閣,那麼翻身跳窗的唯一結局,就是變成街上那做吃食的李婆鍋里肉餅的親兄弟。

  當然,師十四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

  他的客棧之所以只有三層樓,只不過是因為三層樓就夠了而已。

  每日的這個時候,師十四都會站在窗前欣賞晚霞之下的戌亥八街,有時候還會倒上一杯溫酒,帶著難得的輕鬆心情度過自己一日之中最美好的這個時辰。晚霞如血,而這血色也浸染了這條隱藏著無數爾虞我詐與殘酷血腥的長街,有時候師十四甚至會覺得這才是戌亥八街該有的顏色,那些紙醉金迷與燈紅柳綠之下埋藏的屍體實在是太多太多。

  不論是腐朽的屍體還是燈火輝煌,都會吸引著別的生物,比如蒼蠅,比如飛蛾。

  戌亥八街也是如此,既吸引蒼蠅,又吸引飛蛾。

  只是現在,師十四並沒有想那麼多——他現在不過是在裝作欣賞風景,因為他實在是不想加入自己屋中那幾人的交談。

  「夏侯世叔,什麼風居然把您這位大供奉吹來了?」

  鐵悵雙腿盤在椅子上,一面閉著眼雙手合十學著一旁的佛爺打坐,一面老神在在地道:「什麼事居然還要勞煩您親自走一趟,難道夏侯家的供奉們都已經沒用到只會欺負孤兒寡母了嗎?如若不是陛下的聖旨,您大可以喚小侄親自登門拜訪,又何必來我們這小地方呢?」

  鐵悵的對面,雙手抱在胸前斜倚在牆壁上的藺一笑嗤笑一聲,冷冷地道:「這還用問?那馬匪殺了夏侯家的子侄,此刻聽聞了馬匪的下落,自然是連忙來此取那馬匪的命、好為夏侯家找回臉面了——阿悵,你不會以為夏侯大人對於小師姐的死還會心有愧疚吧?別做夢了,那又不是夏侯大人的錯,夏侯大人日理萬機,如何有空去注意下面人的動靜?」

  「那倒也是。」

  鐵悵鼓起了掌,語氣之中頗為贊同:「雖然夏侯世叔與我們相交莫逆,但終究是尊卑有別。何況說到底我們不過是一群被排除在了江湖之外的孤魂野鬼而已,鐵某也不過是個連從九品都不是的街吏,這所謂人微言輕,我們的那些請求,夏侯世叔自然是當成一個屁,放得是酣暢淋漓——」

  面朝牆壁盤腿坐在蒲團之上的佛爺忽然輕輕地咳了咳,打斷了兩人的陰陽怪氣。

  「此事,是某家一時失察所致。」

  鐵悵和藺一笑的中間還坐著一個人,這人就坐在那裡任憑藺一笑與鐵悵一唱一和地嘲弄著他,雖然面色苦悶,但卻一語不發。甚至直到此刻,看不下去了的佛爺終於開口打斷了兩人的嘲弄,他才終於面色慚愧地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鐵大人若是依然心有不滿,夏侯某人願意自斬一刀,還望鐵大人恕罪。」

  他的身高不高,身材也並不怎麼出眾,但他的模樣實在是太過顯眼了些,顯眼到任何人看了他第一眼,就很難再將這個人忘記。

  因為他生得實在是太過古怪了一些。

  人們常以星目劍眉去形容某位英俊瀟洒的公子哥的眉眼,而眼前這人雖然早已到了不惑之年,但那雙炯炯有神的雙眼卻依然能夠擔得起這等形容;但在這雙頗為硬漢的雙眼之下,卻又是一個似乎生錯了對象的鷹鉤鼻,若是只看這鼻子,任何人都會想起那些野史里禍亂宮廷的大太監;然而在這巨大的鷹鉤鼻之下,又是一張比女子更為嬌媚的櫻桃小嘴,配上他那略微有些蒼白的皮膚以及瘦削的面龐,更是顯得喜感十足。

  這樣的一張面孔,自然是會讓人「過目不忘」的。

  夏侯一夢是夏侯家的大供奉,管理著夏侯家所有的外事供奉,堪稱是夏侯家的實權人物之一,僅有內事大供奉、族內長老、夏侯家的兩位家主以及幾位直系繼承人比他的地位更高。這位夏侯一夢曾經也不叫這個名字,據說數十年前他本是一介書生,苦求佳人不得后大受打擊,大哭五日宿醉半月,最後一夢三日三夜,醒來后便領悟了一套奇詭莫測的刀法「斷腸刀」,並且從此內功境界一日千里,成為了大魏七族裡的夏侯家舉足輕重的外事大供奉。

  ——鐵悵一直很好奇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只是夏侯一夢從來都不給他一個確切的回答,甚至鐵悵嘗試過將這位大供奉灌醉,但依然一無所獲。

  此時此刻,夏侯一夢的臉色頗有些無奈,甚至還有幾分慚愧與後悔蘊含其中。張供奉身死或許只是小事,那位被鐵悵與藺一笑稱之為「小師姐」的夏姑娘——也就是張夫人——張夫人自尋了短見也是小事,因為這些都不過是天意,天意自然難違,鐵悵幾人縱使心中有千般萬般不滿,也找不到自己的身上來。

  但這其中多出了一個欺凌孤兒寡母的王供奉,那這事情就顯然大得有些離譜了。

  ——張夫人與鐵悵幾人關係匪淺,鐵悵與大家主夏侯淳是酒友,大家主特意讓自己莫要讓他酒友的老友在夏侯家受了委屈……

  他的地位很高,至少在戌亥八街之外的地方很高。

  但現在,縱使鐵悵用巴掌抽自己的臉,顯然他也只能忍著。

  「夏侯世叔這聲鐵大人,晚輩可不萬敢當。」鐵悵冷哼一聲,面色稍緩,但語氣依然不怎麼客氣,「晚輩也很清楚,此事雖然世叔有失察之責,但也不過是無心之失,晚輩若是與世叔糾纏不休,反而是晚輩太過無禮了些。只是鐵大說了,它覺得一個王供奉吃不飽,它還想再多吃點。」

  趴在鐵悵身邊的鐵大聽見有人叫它,立刻低聲咆哮了起來——它或許只是象徵性地叫了兩聲,但它那模樣怎麼看都像是在咆哮。

  它當然不會說話,那麼它的吠聲到底該怎麼理解,自然都由它的主人來定奪。

  夏侯一夢只覺得嘴裡有些發苦,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看著鐵悵道:「鐵賢侄,此事我們能否暫時先往一旁放一放?」

  藺一笑頓時勃然大怒:「放一放?老子覺得你的腦袋也該往一旁放一放!」

  「.……那好,就放一放。」

  出乎藺一笑的意料,鐵悵看了夏侯一夢良久,忽然展顏一笑:「夏侯世叔親自跑了一趟戌亥八街,想必是有什麼要緊之事。來日方長,咱們算賬的時間還有的是,也不急著一時半刻,世叔還是先說一說自己親自來到這裡的本意吧。」

  夏侯一夢咂了咂嘴,終於嘆息道:「某家姑且先問上一問,那馬匪眼下身在何處?」

  鐵悵眨了眨眼:「在下應該已經將那一箱火器送到了將軍府上才對,既然火器已然送到,那麼那馬匪是死是活還重要嗎?」

  「也就是說,他還在你的手上,對吧?」

  夏侯一夢苦笑道:「二家主讓我遣人知會你一聲,那馬匪的腦袋我們還是要的,三百兩銀子的價絕對不低,夏侯家需要拿他的腦袋來殺雞儆猴。」

  鐵悵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轉頭看向了背對著自己的佛爺。

  「.……小犬兒,明日你把呼延施主的首級送到將軍府上吧。」

  佛爺雖然沒有回頭,但他的背後似乎也生有眼睛一般,鐵悵剛剛投去目光,他便淡淡地開口了:「但若是夏侯將軍還要呼延施主身上別的器件兒,那還請恕某家學藝不精,沒能給他留下來。」

  夏侯一夢咽了口唾沫,他看著佛爺的後背,謹慎地措辭道:「某家曾有所耳聞,佛爺似是有一種秘葯,能夠令人在短時間內縱使身受重傷也能吊住一口氣,但過了這個時間之後,此人便會灰飛煙滅半點不存——聽說這葯與傳說中的天魔解體之術有些相似,都是激發人的潛力.……」

  「咳咳。」

  鐵悵輕輕地咳了咳打斷了夏侯一夢的話,微笑道:「改良了一下,勉強留了個腦袋,一百三十刀,我下的手。」

  他微微頓了頓,看著夏侯一夢繼續微笑道:「你該把王供奉也交給我們的,他死得痛快了些。」

  「阿悵,縱使那兩位夏侯將軍與你乃是忘年之交,也斷然不會做出這種自掃夏侯家顏面的事情。」

  憑欄遠眺的師十四終於嘆了口氣,說出了自己今晚的第一句話:「夏侯家的供奉出了問題,自然也只能由夏侯家的自己人來動手清理門戶。若是將那位王供奉交給了你,那麼夏侯家必然會成為旁人恥笑的對象,莫要讓一夢兄太過難辦了些。」

  夏侯一夢感激地看了一眼背對著眾人的師十四,清了清嗓子繼續道:「無妨,此事某家只是代二家主問上一問,縱使沒有腦袋,得了死訊也是好的,二家主自然不會為此多言——但某家此番登門拜訪,這第二件事才是重中之重,令某家不得不親自前來。」

  鐵悵漫不經心地挑著自己的指甲:「就連藺一笑都知道你一定還有下文,世叔又何必賣這個關子呢?」

  夏侯一夢只覺得自己的嘴裡又有些發苦,他乾巴巴地笑了兩聲道:「賢侄所言極是,那某家也就開門見山地直說了——陛下聽說了賢侄為大魏追回了那一箱火器,頓時龍顏大悅,認為戌亥八街這種地方不該是賢侄的安身之所,賢侄應該換個地方大展拳腳。」

  鐵悵終於抬起了眼睛,目光中閃過了一絲凝重。

  「陛下還說,鐵龍雀的指揮使年紀大了,不知道還能做多久。」夏侯一夢思索了一下,用怪異的目光看著鐵悵繼續道,「這鐵家子好像還算是個能做事的,讓他把手頭的事交接給卓三之後,明年年初去鐵龍雀報到——你看,陛下對你頗為欣賞,雖然這份欣賞眼下並沒有什麼用,但至少陛下記住了你這麼個人。」

  「且慢,夏侯世叔。」

  鐵悵霍然起身,看著夏侯一夢皺眉道:「讓我離開戌亥八街這一點我倒是不太意外,再呆上一年交接街吏的事務也是情理之舉——但是你剛剛說交接給誰?卓三?卓王孫和卓非凡的弟弟、那個基本上就一直籠罩在那兩團烏雲里的卓三?」

  「是的,卓三公子。」

  夏侯一夢嘆息道:「大魏七家之中的卓家三公子卓越,那位非常有名、只是並非美名的卓三公子,將會成為戌亥八街有史以來第一位外來的街吏。」

  他抬頭看著鐵悵,認真且誠懇地道:「這或許就是為什麼陛下要讓你一年以後再去鐵龍雀的原因——雖然卓三公子功夫不俗,但以他現在的手段和閱歷來看,我只怕他在這裡呆上三天,我們就得去護城河裡撈他的屍體了。」

  鐵悵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緩緩搖頭:「不,世叔錯了。」

  夏侯一夢微微一怔:「我錯了?何錯之有?」

  鐵悵長嘆道:「因為要不了三天——第二天,我們就該去護城河邊釣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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