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鐵悵的投名狀
許多八街人都鮮有離開八街的機會,在許多明眼人的眼裡看來,八街不過是一座更大一些、也更無序一些的監獄而已。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在八街里待久了的人或許並不能感受到「囚犯」的定義到底體現在了哪裡,畢竟這片名叫「戌亥八街」但其中至少有八十條街的區域里存在著無數的商鋪與人物,莫要說與尋常的小村比較,就算是小上一些的縣城,或許都比不上這混亂而繁榮的戌亥八街。
但若是走到了八街之外,那麼有些東西就像是白紙之上的墨漬一般,一目了然。
因為八街之外,有一條環道。
包圍著整個八街的環道,荒蕪而空無一物的環道。
任何生物只要一出現,都會被一覽無餘的環道。
而這條環道之上,又恰好有一個淺顯易懂到直白的規矩。
——只要有活物出現,殺無赦。
無關身份,無關地位,就算是魏天子出現在了環道之上,那也只有一個結局。
那便是死,被無數的神機弩射殺而死。
能夠正常進出的,有且只有一個地方。
那便是八街的唯一出入口,被稱之為「鬼門關」的道口。
有數十架神機弩對準了道口的鬼門關,真正意義上的鬼門關。
「勞駕,車上的乃是八街街吏鐵大人,前往京城訪友。」
一架黑色的馬車此刻正停留在鬼門關的關卡之上,駕車的男子是個身材瘦削的光頭漢子,他的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容,賊眉鼠眼地將一張皺巴巴的黃紙遞給那兩個鬼門關處負責查崗的軍士,同時那張黃紙之下,兩張銀票隱蔽地被他夾在了手中:「兩位軍爺,這年頭的生計可不好做,兩位爺如果不介意的話,咱們這裡備了——」
「是街吏,官印與文書無誤。」
較高的那位軍士冷冰冰地打斷了光頭漢子的話,他甚至沒有接過光頭漢子手裡的黃紙,便對著身側的軍士冷冰冰地道:「但是沒看到人。」
「沒看到人,就不能通過。」
矮個子的鐵衣衛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裡的短戟,指著光頭漢子漠然道:「讓鐵街吏出來,我等要驗明正身。」
伴隨著無數聲神機弩高舉的機簧之聲,光頭漢子的話語頓時卡在了喉嚨里,他有些尷尬地咳了咳,看著眼前的瘦高軍士苦笑道:「軍爺,咱們是——」
「劉二,閉嘴吧。」
馬車之內,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忽然打斷了駕車的光頭漢子的話。伴隨著車簾的掀起,一張略微有些蒼白、但目光卻格外明亮的年輕面孔驟然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這幾位軍爺可是九軍十三營之中的鐵衣衛,你手上那張度牒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要看不見我這張臉,就算這裡的關卡放行,我們也會在通過這裡之後立刻被神機弩射成篩子。」
他微微頓了頓,開心地看著光頭漢子劉二笑了起來:「鐵衣衛是刑部的力量,他們使神機弩的功夫一定不會比鐵龍雀差,你想不想見識見識?」
劉二脖子一縮,乾巴巴地笑道:「大人,您就別拿我開涮了,小的膽小,也沒帶換洗的褲子。」
鐵悵笑了起來,他拍了拍劉二的肩膀,對著那兩名鐵衣衛拱手道:「兩位,可要對一對口令?」
兩人對視一眼,高個子的鐵衣衛率先抱拳,面色冷峻地道:「既然是鐵大人便好,小的還不敢查驗鐵大人。」
劉二長鬆了一口氣,打馬便準備讓馬車通過這裡。然而他手中的韁繩剛剛揚起,鐵悵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同時看著那高個子的鐵衣衛笑眯眯地道:「你沒有上次那個鐵衣衛機靈,下次別玩這一套,直接老老實實地對口令便是——你是正七品的鐵衣衛,我是九品的芝麻官,若是我真大大咧咧地應了你這聲鐵大人,只怕過了這裡就會被射成刺蝟吧?」
那高個子的鐵衣衛頓時臉色一紅,臉上的冰寒之色也漸漸地收斂了下去。在他的身邊,那矮個子的鐵衣衛緩緩調轉了短戟的方向,對著鐵悵嘆息道:「鐵街吏莫怪,雖然兄弟們認識您這張臉,但該有的排查也依然是要有的。」
鐵悵揚了揚眉:「噢?前幾日鐵某通過這裡時,似乎並沒有遇到這樣的排查。」
矮個子的鐵衣衛搖頭道:「正是因為您前幾日剛剛通過了這裡,所以這一次才會遇到排查——鐵街吏,您一向不怎麼出八街,除了每月去五城兵馬司提交報告耳朵時候,您幾乎就沒有在其他時候離開過八街。前幾日您剛剛提交過報告,眼下卻又出現在了這裡,事出反常必有妖,八街又是京城裡的一處隱患,容不得兄弟們疏忽大意啊。」
鐵悵瞭然地點了點頭,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背後的馬車:「既然如此,幾位兄弟要不要排查一番馬車裡的人員?」
兩人再次對視一眼,那矮個子的鐵衣衛搖頭道:「那倒不必,我等只是擔憂有人喬裝打扮成鐵街吏而已,鐵街吏帶出八街的人則不必嚴格排查——鐵街吏是聰明人,若是您真從八街帶出去了十惡不赦的兇徒,其後果鐵街吏想必也是清楚的。」
「瞭然,鐵某自然不會做這等自尋死路之事。」鐵悵笑嘻嘻地對兩人拱了拱手,「那我等也就不再叨擾幾位兄弟了,夏侯家主還等著我登門拜訪,若是誤了時辰,只怕那位獨眼家主可不會輕饒小弟。」
兩人齊齊抱拳,同時讓開了道路,於是大汗淋漓的劉二終於長舒了一口氣,他一甩韁繩,帶著滿臉討好的笑容,終於駕著馬車駛離了鬼門關。
「阿悵,你似乎和他們很熟悉?」
鐵悵剛剛回到馬車之內,一杯熱茶便遞到了他的手邊,端著茶杯的陳三陳鐵馬目光之中帶著幾分好奇,道:「鐵衣衛的體系一向封閉,你居然能和他們混個臉熟,這倒是不太容易。」
鐵悵笑吟吟地接過了陳鐵馬遞過來的茶杯,微笑道:「三哥,他們不是真正的鐵衣衛。」
陳鐵馬微微一愣:「此話怎講?」
角落處,裹著毯子的紅裙麗人啐了一口,懶洋洋地嗤笑道:「真正的鐵衣衛怎麼可能會被派遣來駐守戌亥八街的關口這種地方?別人鐵衣衛可是正七品的官員,而戌亥八街里官位最高的街吏,也不過是個九品的芝麻官而已——鐵小狗,你就是個九品芝麻官,出了八街就再也沒有人會把你當成個人物了。」
「這一點在下比你更加清楚,我的紅妝妹妹。」
鐵悵笑嘻嘻地看著裹著毯子的柳紅妝:「怎麼樣,第一次離開八街的感覺如何?」
柳紅妝冷冷地看著鐵悵,她沒有回答鐵悵的問題,而是冷笑著嘲弄道:「你不敢殺我,又不敢把我留在八街,所以才把我帶在了身邊,是也不是?你應該很清楚,這麼做只會給你自己帶來無數的麻煩,要麼你就殺了我,要麼你就永遠別在我面前露出任何的破綻!」
撲哧!
——這不是鐵悵發出的笑聲,而是趴在馬車中央的鐵大發出的聲響,雖然那聽上去很像一聲嘲笑。
柳紅妝的面色頓時一紅,她恨恨地踢了一腳鐵大,雖然那一腳根本無法讓鐵大那碩大的身軀產生一絲一毫的動作。於是這個身穿紅裙的少女有些惱怒地緊了緊身上的毯子,盯著鐵悵冷笑道:「等著吧,鐵小狗,我一定會讓你付出代價的!」
鐵悵眨巴著眼睛,好奇地道:「你真準備殺我?」
柳紅妝磨了磨牙,恨恨地道:「你說呢?」
「我覺得你不想殺我。」
鐵悵彎下了腰,揉了揉鐵大毛茸茸的大腦袋:「畢竟如果我死在了你手裡,你覺得藺二會不會放過你爹?」
柳紅妝的臉色頓時一沉:「你在威脅我?」
鐵悵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你說是,那就是——總而言之,既然包先生現在已經是我們的自己人了,我現在自然也會把你當成自己人,至於你怎麼想,那和我關係不大。」
柳紅妝秀眉微蹙:「就算我想殺你?」
鐵悵咂了咂嘴,終於嘆息道:「那我只能祝你成功。」
這句話里透露著非常濃烈的嘲諷意味,至少柳紅妝聽出來了。她柳眉登時一豎便想發火,然而陳鐵馬卻忽然皺緊了眉頭,看著鐵悵低聲道:「阿悵,你這次離開八街,只是為了去見一見樂不憂嗎?」
柳紅妝頓時嗤笑道:「他一個九品的芝麻官,也配去見樂不憂?」
「紅妝兒說得沒錯。」
鐵悵笑嘻嘻地對遞了一塊糕點給柳紅妝,後者一巴掌將糕點拍在了地上,於是被地上頓時抬起了頭來的鐵大一口叼到了一旁:「我現在的確沒有資格去見樂不憂,畢竟樂不憂可是正三品的指揮使,哪裡是我這麼一個小小的九品芝麻官想見就見的?就算是讓夏侯老哥出面去邀請樂不憂,在那樣的局面之下,樂不憂這種老官油子會在眾目睽睽之下露出任何的端倪。」
他微微頓了頓,看著陳鐵馬嘆息道:「事實上,若是真處在那樣的局面之下,或許樂不憂根本不會和我說任何一句話——因為我不配,我只是個九品芝麻官,就算是有夏侯老哥和夏侯二哥替我引薦,或許我和他也只會止步於普通的寒暄而已。」
他話音剛落,柳紅妝微怒的聲音才終於響了起來:「誰讓你叫我紅妝兒的!」
陳鐵馬故作未聞,看著鐵悵壓低聲音道:「阿悵,你是不是已經有了計劃了?」
「——所以,我需要一份投名狀,遞給樂不憂、讓他不能不接受的投名狀。」
鐵悵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若有所思地道:「說起來——三哥,鐵龍雀的職責,你應該很清楚吧?」
陳鐵馬略一思索:「和六扇門有些重合,但六扇門只管江湖,鐵龍雀則管遍一切。」
「不錯。」
鐵悵伸了個懶腰,目光之中閃動著奇異的光芒:「說起來,那個京城之外的白蛇,前日三月十八夜裡,又殺了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