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郭無鋒【三】
今天鐵悵做了兩件錯事。
第一件事,是誤打誤撞地來到了這裡,與自己並不想見到的郭無鋒撞了個正臉。
而第二件事,就是不應該帶著鐵大一起下馬車。
鐵大是一條巨大的獒犬,它的體型大到有些異常,因此當它出現在酒樓之中的一剎那,無數人都忍不住將不同的目光投向了這條黑獒——目光之中的恐懼驚惶當然有之,畢竟這樣巨大的獒犬可不多見,對於這些尋常百姓而言,鐵大的尖牙和利爪顯然可以非常輕鬆地威脅到他們的生命;但除了驚惶以外,更多的卻是好奇與感興趣,因為像鐵大這樣模樣不凡的獒犬,只怕就連天子的獵犬都很難與之相提並論。
所以當無數人的目光投向了自己與鐵大的那一瞬間,鐵悵就意識到了不妙。
他太惹眼了,或者說鐵大太惹眼了。
這裡不是戌亥八街,這裡是京城。
幾乎是下意識地,鐵悵就打算帶著鐵大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這裡,他不想惹麻煩,更不想引人注目——只是他還是晚了一步,因為鐵大實在是太引人矚目了一些,就在鐵悵剛剛向後退出第一步的那一剎那,就已經有人一面喚住自己一面快步走了過來。
那是一名衣著華貴的富家子弟,與他一起來到鐵悵眼前的還有兩張面值一百兩的銀票。
鐵悵的回絕很堅決,不止是因為他絕不可能將與自己一起長大的鐵大拱手相讓,更因為兩百兩銀子實在是入不了他的眼。
於是富家子弟手中的銀票便又多了幾張,同時他握住了腰間的劍,目光之中滿是警告。
於是鐵悵禮貌地讓陳鐵馬將銀票塞進了他的嘴裡,現在他正在郭無鋒的背後不斷地乾嘔,可見銀票的味道並不怎麼令人滿意。
而現在,和鐵悵交談的自然也就變成了這幫貴胄們的頭領,鐵悵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他會出現在這裡的郭無鋒。
「凡事都可再商量,鐵兄莫要回絕得如此之快。」
郭無鋒嘆了口氣,搖著頭給自己倒了一碗酒:「方才郭某的小兄弟給鐵兄心中添了些不快,此事只怪郭某平日里管教不嚴,這一碗酒權當是給鐵兄賠罪,不知鐵兄願不願意給郭某這個面子?」
鐵悵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不遠處似笑非笑的柳紅妝,搖頭喃喃道:「奇了怪了,我身後這麼大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沒人搶,反而我家阿大卻成為了你們爭搶的對象?」
柳紅妝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郭無鋒抬起眼來瞥了一眼鐵悵身後的柳紅妝,說來也怪,柳紅妝生得縱使不算國色天香,也算是難得的佳人,但郭無鋒甚至連第二眼都未曾向她投去,而是繼續看著鐵悵拱手誠懇地道:「鐵兄,我這些小兄弟也是為了幫郭某,一時心急了些。若是換做平日里,他們也都是些溫和有禮的青年才俊,還望鐵兄莫要對此前的不快記掛在心。」
鐵悵端著酒碗,語氣溫和地道:「郭兄,鐵某不是那等心胸狹隘之人,方才之事鐵某自然不會介懷——只是我家阿大對我意義非凡,雖然它只是一隻獒犬,但卻與鐵某人的兄弟無異。若是要郭兄將自己的手足兄弟拱手讓人,敢問郭兄又會如何回答?」
郭無鋒略微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輕聲道:「既然如此,那不知這位鐵大兄弟能不能幫郭某一個忙?」
他這話一開口,反倒是鐵悵有些愣住了。
「郭兄對於我家阿大如此另眼相看,反倒是令鐵某有些好奇了。」
鐵悵舉起酒碗,看著郭無鋒好奇道:「雖然阿大生得健碩了些,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如同阿大一般的獒犬縱使罕見,也絕非僅此一頭才是——聽郭兄的意思,似乎倒是有什麼要緊之事,必須要阿大相助才行?」
郭無鋒略一沉默,終於舉起酒碗苦笑道:「方才郭某也說了,若是換做平日里,我這些小兄弟絕不會做出方才那種無禮舉動。」
鐵悵與郭無鋒碰了碰酒碗,一仰頭便將碗里的酒喝了個一乾二淨:「此事不必再提,鐵某絕無再做深究之意。」
「鐵兄高義。」
郭無鋒同樣將酒喝了個乾淨,旋即放下酒碗看著鐵悵嘆息道:「只是郭某的意思是,若非眼下郭某正急需一頭百戰百勝的猛犬的話,這些小兄弟們是決計不會招惹鐵兄的。說到底,也是郭某近些日子裡太過急躁了些,這才差點導致這些小兄弟們做出了那仗勢欺人的舉動——所幸鐵兄身邊有陳兄這樣的高手,否則郭某可真不知道該如何與鐵兄相談。」
鐵悵臉上的好奇之色愈來愈濃:「不知郭兄千金求猛犬,所為到底何事?」
「他娘的,那北遼的十八皇子手裡有一頭大雪山弄來的狼獒,前些時日咱們鬥犬之時,他那頭狼獒咬死了弟兄們十幾條鬥犬,弄得大傢伙兒臉上好生無光!」
郭無鋒的背後,一個微胖的紈絝憤憤不平地道:「他那頭狼獒一旦出籠,就勢必要殺死眼前的對手,兄弟們手裡的鬥犬沒有一個能夠安生地離開鬥犬台,就算僥倖當場未死,抬下去以後也很快便沒了性命——雖然它們只是鬥犬,但說到底也是兄弟們苦心孤詣地養大的。就連掃帚用久了也有感情,更何況這些有血有肉的狗兒們呢!」
鐵悵抬頭看了一眼那微胖的紈絝,拱手道:「閣下是?」
那微胖紈絝略一猶豫,似乎是在考慮一個小小的街吏是否有資格與自己說話。但很快,他便抬起了手拱手道:「在下曹讓,幸會。」
鐵悵的瞳孔微微縮了縮:「曹?」
「咳,在下並非宗室,鐵街吏莫要誤會。」那曹讓的臉色微微有些尷尬,他輕輕地咳了咳,旋即重新將話題引了回去,「第一個與那北遼蠻子鬥犬的便是我,斗敗之後我一時氣不過,便叫了兄弟們與他鬥上一斗,也好煞一煞這蠻子的氣勢——只是沒想到,就連郭大哥最喜歡的虎頭獒也敗在了那頭狼獒手下,眼下咱們已是一頭拿得出手的鬥犬也沒有了,所以這才盯上了鐵街吏身邊的這頭大獒。」
說著,他微微咽了口唾沫,目光之中多了幾分羨慕。
鐵悵略微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嘆了口氣,抬起頭高聲道:「阿大!」
「吼!!」
與虎嘯區別並不太大的犬吠驟然響起,柳紅妝的身邊,那頭大到能當坐騎的黑獒聽得主人喚他,終於懶洋洋地從地面爬了起來,緩緩地走向了鐵悵的方向——見得鐵大離開自己身邊,面色蒼白的柳紅妝終於長鬆了一口氣,原本僵硬至極的動作也總算是自然了起來。
「郭兄。」
鐵悵慢慢地站起了身,他揉了揉鐵大毛茸茸的大腦袋,看著郭無鋒微笑道:「那狼獒有多大?模樣氣勢如何?」
郭無鋒想了想,沉聲道:「大概比這位鐵大兄弟的體型小上兩成,但比起鬥犬,那狼獒或許更像是一頭山裡的孤狼,不但動作迅捷凌厲,撕咬時也常常直奔著後頸與咽喉而去,是一頭最為頂尖的鬥犬!」
鐵悵瞭然地點了點頭,他盤膝坐在了地上,在眾人怪異的目光之中旁若無人地對著鐵大比劃了起來:「這麼大,喜歡咬喉嚨和後頸,要跟你打一架,你去嗎?」
鐵大沒有說話——獒犬當然也不會說話——它只是用自己烏黑的眼睛看著鐵悵,像是沒有聽懂鐵悵的話,又像是在等待著鐵悵繼續說下去。
郭無鋒看著鐵悵,終於忍不住道:「鐵兄,你這是在和它.……交談?」
鐵悵莫名其妙地回過了頭:「你難道從來不和自己的弟兄交談?」
郭無鋒輕輕地咳了咳:「鐵兄,這位鐵大兄弟似乎是一隻獒犬。」
於是鐵悵的面色變得更加莫名其妙:「它當然是一頭獒犬,難道郭兄認為它是別的東西。」
郭無鋒張了張口,終於嘆了口氣別過了頭——他現在忽然覺得這位鐵街吏腦子有些不太正常,或許同樣喜歡自言自語、喜歡對著花花草草說話的許茫然和他會更有共同話題一些。
——撲哧!
就在郭無鋒剛剛別過頭的那一瞬間,一聲嗤笑驟然響了起來,令得郭無鋒不由自主地回過了頭——只見得眾目睽睽之下,鐵大低著頭又一次發出了一聲撲哧之聲,一張血盆大口旋即輕輕地張開了來,嘴角也頗為怪異地向後扯了扯。緊接著,這頭巨大的黑獒竟是就這麼懶洋洋地趴了下來,甚至悠閑至極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曹讓咽了口唾沫,終於有些艱難地道:「郭大哥,我好像看見它笑了。」
郭無鋒沒有說話,但另一名紈絝已經不由自主地喃喃著接過了話:「而且好像是嘲笑。」
郭無鋒深吸了一口氣,目瞪口呆地看著鐵悵道:「鐵兄,敢問剛才——」
「郭兄,你也看到了。」
鐵悵看著目一臉震撼的郭無鋒,嘆息著拱手道:「阿大說它不去,他覺得你們拿它與那頭狼獒做比較是一種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