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鐵龍雀里有一劍【一】
郭無鋒面色無奈地坐在酒桌前,放在他眼前的是兩個空空如也的酒罈。
坐在他對面的年輕人已經離開了這座酒樓的二層樓,他們甚至沒有吃一口飯,喝完酒便像是避瘟神一般逃離了二層樓,於是那條黑色的巨獒也跟隨著他的主人一道消失在了二層樓之中。
「.……罷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郭無鋒看著手中的酒碗,終於長嘆一聲搖了搖頭:「仲輝兄,咱們這幾日盡量再多搜尋一番,這偌大的京城裡,總能找出一頭能夠與那頭狼獒一戰的鬥犬。」
曹讓有些不甘心地看著樓梯口,咬牙低聲道:「郭大哥,咱們真就這麼算了?」
郭無鋒回過了頭,微微皺眉道:「你待如何?」
「雖然這鐵悵是八街街吏,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個九品的芝麻官罷了。」
曹讓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絲狠辣:「縱使謀害朝廷命官乃是死罪,但他一個小小的街吏,還稱不上是什麼朝廷命官——大哥,以咱們的權勢,只要稍微設計一番,定能讓他……」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看見了郭無鋒臉上的嘲弄與不屑的神色。
「繼續。」
郭無鋒將手放在了自己背後的重劍劍柄之上,面色平靜地道:「你還想說些什麼,就全部說完吧。」
曹讓的面色微微一變,強笑道:「既然郭大哥不喜,小弟不說了便是。」
郭無鋒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鬆開了自己手中的劍柄。他緩緩地站了起來,回頭看著一眾面色各異的紈絝子弟們沉聲道:「有仲輝兄這種想法的人恐怕還不止一個,並且諸位之中一定有人已經計劃著等會兒便暗中下手了——反正那鐵悵不過只是個小小的街吏而已,就算是死了也無所謂。諸位,是也不是?」
紈絝們之中傳來了一陣乾巴巴的笑聲,他們紛紛轉過了頭,似是有些不太敢與郭無鋒對視。
曹讓輕輕地咳了咳:「郭大哥,大家之所以有這種想法,也是為了幫到大哥您。」
郭無鋒搖了搖頭,看著曹讓感慨地道:「阿讓,你不是個適合扮演謀士角色的人,莫要再出這種餿主意了——這份情郭某領了,但暗害鐵街吏一事,萬萬不可再提。」
這話就差沒指著曹讓的鼻子說他是個蠢貨了,因此曹讓的臉色不由得有些難看:「郭大哥,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是一頭猛犬,不是一件死物。」
郭無鋒看著曹讓,搖頭嘆息道:「你若是殺了鐵悵,那頭黑獒便會成為你我的鬥犬了嗎?不論你是打算派人暗殺還是誣陷暗害,不論你殺不殺那鐵街吏,只怕那頭黑獒都不會因此而成為你的鬥犬——退一萬步來說,縱使是你日後將它熬成了自己的鬥犬,但那得等到多久以後?一年?還是兩年?」
曹讓的臉色愈發尷尬,但郭無鋒的話卻還沒有說完。他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曹讓,繼續道:「再者,那鐵街吏與卓三關係匪淺,若是他被人害死在了京城之中,你覺得卓三會不會返回京城開始嚴查真相?你一個偏室曹家次子,就連長子都不是,拿什麼去和如日中天的卓三鬥法?」
他深吸了一口氣,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麼,只是看著曹讓蒼白的臉色,才終於意識到自己方才那一番話說得有些太不留情面了一些。眼見著曹讓的臉色越來越頹敗,郭無鋒在心裡長嘆一聲,終於拱手苦笑道:「仲輝兄,抱歉,方才郭某一時上頭,說得過火了些,莫怪。」
曹讓低著頭,拱手嘆息道:「無妨,郭大哥所言極是,是小弟想得太過不周全了些。若不是郭大哥這一席話,小弟差點便就此鑄成大錯,甚至還連帶著弟兄們一道誤入歧途。」
「仲輝兄言重了……」
「仲輝兄也是為了郭大哥才出此下策……」
「仲輝兄,莫要太過自責.……」
紈絝們七嘴八舌地安慰起了曹讓,總算是讓曹讓的臉色好看了些。只是這些紈絝的臉上大都帶著幾分慶幸之色,顯然若不是郭無鋒剛才那一番一針見血的話語,他們恐怕還真會在暗中動上一番手腳——所幸這一切並沒有發生,否則自己反而會更加遭罪。
郭無鋒臉上帶著笑容,緩緩地坐回了長椅之上,只是他的目光里閃過了一絲凝重,以及一絲隱隱約約的不安。
有些話,他並沒有說出口。
比如說,他好像在夏侯家見過鐵悵。
他似乎與自己的兩位師傅有些交情,甚至還與卓王孫有些交情。
他很希望自己那天是看錯了,畢竟那天他只是登門拜訪,只是倉促間瞥見了一個陌生的年輕面孔,並沒有細看對方的容貌與身型。
紈絝們七嘴八舌地準備坐下身來飲酒作樂,方才有鐵悵在這裡,他們自然全部聚集在了郭無鋒的背後充人場;眼下鐵悵離開,他們又已經包下了整個二層樓,自然便到了這些紈絝子弟們花天酒地的時間。眼下甚至已經有人開始想著樓外自己的車夫招起了手,正打算讓他們去青樓叫上幾個能歌善舞的妓子,給今天這個並不怎麼美好的夜晚增添上幾分旖旎的色彩。
只是招手的人尚且還未得到回應,腳步聲卻忽然自樓梯口響了起來。
「.……仲輝兄,我們已經包下了二樓。」
郭無鋒第一個聽見了腳步聲,皺著眉頭看向了坐在自己身旁面色訝然的曹讓:「甚至我們還特意知會過掌柜的,若無吩咐,不得登上二層樓。」
曹讓點了點頭,沉聲道:「郭大哥,曹某雖然愚鈍,但還不至於連吩咐下來的事情也做不好。」
郭無鋒揚了揚眉,右手又一次探向了自己背後的劍柄:「這倒是有趣,卻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居然連郭某都不放在眼裡?」
——他的問題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因為一個身穿灰色長袍、腰間兩側一柄長刀一柄短劍的男人已經出現在了他們的眼前。
他鬥上帶著一頂束髮冠,龍頭雀翼的鐵冠。
這一身服飾並不常見,但所有的京城人都能夠在第一時間認出他們的身份。
大魏九軍十三營第二,鐵龍雀。
「鐵龍雀百戶,程開山。」
這是個身材瘦削的男人,但他卻有著一個頗為豪邁的名字,這不由得令郭無鋒的臉上多出了幾分笑意。
但這個男人似乎並不覺得自己的名字很好笑,他沒有看向那群紛紛站起了身來的紈絝,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所有人最中心的郭無鋒,一步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郭千夫長,千戶邀您與鐵衣衛燕懷古一敘。」
郭無鋒把玩著手中的酒碗,漫不經心地道:「既然只是一敘,那便是說並非要與本官商談公務——見諒,本官現在正有俗事纏身,得不了空。」
程開山微微猶豫了一下,終於輕聲道:「千戶要審兩位。」
郭無鋒的動作微微一頓,臉上的神色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緩緩抬頭,平靜地道:「審我?千戶審千夫長?卻是不知哪位千戶有如此之大的官威?」
程開山深吸了一口氣,趁著一眾紈絝還未來得及七嘴八舌地開口,迅速地從懷裡摸出了一塊帶著劍痕的牆皮,舉著牆皮大聲道:「千夫長,是卓千戶要見您!」
——整個二層樓,如亂葬崗一般死寂。
「少爺.……少爺……到底要哪家的姑娘啊.……」
倏忽間,樓外車夫的呼喚聲響了起來,總算是打破了二層樓里的死寂。那位正在被深情呼喚的紈絝臉色頓時一惱,抓起空空如也的酒罈子便扔了下去,同時奔到了欄杆旁怒罵道:「不要了!你現在就給本少爺滾遠點!」
沉寂被打破,郭無鋒終於站起了身,接過了程開山手裡的牆皮。他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眨了眨眼挪開了目光,牆皮也被他輕輕地倒扣著放在了桌上——那上面的劍意實在是太過鋒利,那是旁人絕對無法模仿出的東西。
「是真的。」
郭無鋒嘆了口氣,拍了拍曹讓的肩膀:「你們先喝,我去去就來。」
曹讓也站起了身,驚駭道:「卓二公子要審大哥?這是為何?」
郭無鋒苦笑道:「只怕不是審我,而是要審燕老弟,畢竟前些時日尹大俠身死,卓二公子自然是要讓他到鐵龍雀里去受問一番的。」
曹讓心知此事事關重大,連忙揮手讓一眾紈絝坐回了原位,然後才對著郭無鋒拱手笑道:「這酒沒了郭大哥可沒意思,既然如此,小弟們便先吃上些吃食,等郭大哥歸來再飲酒!」
郭無鋒大笑一聲,對著程開山伸出了手,沉聲道:「程百戶,請!」
程開山沒有說話,只是同樣做了個請的姿勢,然後便跟著郭無鋒大步走向了二層樓的樓梯口——只是他們並沒有走多遠,因為郭無鋒只是走出去幾步,然後便面色錯愕地停在了下樓的樓梯處。
「沃嗡(郭兄)!」
樓梯之下,嘴上叼著一張燒餅的鐵悵正靠著牆,帶著同樣叼著燒餅的陳鐵馬對著郭無鋒拱了拱手。見得郭無鋒出現,他連忙將嘴裡的燒餅咽了下去,然後才對著郭無鋒拱手笑道:「郭兄,方才之事,鐵某忽然變了想法。」
郭無鋒臉上喜色一閃而逝,只是他迅速地一正神色,拱手對著鐵悵肅然道:「鐵兄且在樓上稍候片刻,郭某眼下正有急事,待郭某歸來,你我再為此事舉杯痛飲!」
「那倒也不必。」
鐵悵笑了笑,將目光投向了一旁面無表情地程開山:「郭兄如果不嫌棄的話,鐵某卻想與郭兄一道前往鐵龍雀,不知道郭兄意下如何?」
郭無鋒略一沉吟,有些為難地道:「這,鐵兄為何要.……」
「郭兄——咳咳咳咳咳咳咳!!」
鐵悵又是一拱手準備開口說話,只是話到嘴邊,剛才急忙吞下的燒餅卻突然發揮了威力。於是鐵悵原本想說的一切的一切,最後都只化作了四個大字:「掌柜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