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驚魂夜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親眼看到的情形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一個足足有一丈開外的高大身影正揮著胳膊,不緊不慢地緊跟著他們。那身影的胳膊很長,袖子很寬大,像掛著一面旗;頭是三角形的,腰很短,但很粗;沒有腿,離地三尺來高。更奇怪的是,他追趕的速度和竹排的速度一樣快,好像是固定下來了一樣,一直保持著相等的距離,怎麼也甩不脫。
「是大路神吧?大路神就是這個樣子,像房子那麼高,走路沒有聲音。大路神經常夜裡出現在有鬼的地方,是專門保護好人的,遇到那東西你別慌張,若是它擋著你,你沖它要東西,它還會幫你呢!別怕,他只是跟著,並不害人!」
雖然聽人說過,畢竟頭一次見面,不知脾氣如何,鄭恩嘴上這麼給柴榮壯膽,自己卻情不自禁地也打了個寒顫!
「是啊是啊,沒什麼可怕的!我們做行商的敬的就是路神。東西南北中五路神靈我們全都敬。我們每年正月初五,都要抬著燒雞、豬頭、點心果子,敲鑼打鼓放鞭炮迎接路神。我們當行商的年年給他們送禮,關係鐵著呢,他怎麼會害我們?」
雖說自己年年送禮,畢竟不知道收到沒收到。柴榮嘴上這麼說,身上卻抖個不停。他只覺渾身發冷,在貨車上翻出長衫,兩隻手卻像患了雞爪風似的抖得伸不上袖子。
「岸上沒有路,怎麼會有路神呢?別是個妖怪吧?你看,在向咱招手呢?好像還有條尾巴——過來了,過來了,好像更近了呀!」柴榮越不想看,越是不錯眼珠地盯著;越是看得仔細,越是增添疑惑,越是心中害怕。
鄭恩看看,覺得還是剛才的樣子,賭氣說道:「管他神了怪了,不理他,看他能把蛋咬了!」
鄭恩這不敬的話還沒落音,「嘩啦啦啦——」尖銳的嘯叫聲突然響了起來。
那聲音像是無數個粗大的喉嚨突然被強有力的大手卡住,從極小的縫隙中艱難地擠壓出來似的,既尖銳刺耳,又暗啞低沉;像是少女尖叫,又有點像老嫗嗚咽的聲音,並且好像是就在身邊腳下!
柴榮打個寒顫,「啊」的一聲尖叫,手中長衫應聲而落。
他下意識地向夜幕下閃著幽藍色波光的水面看去,兩個光團自遠處水面上正旋轉著急速向身邊飄遊而來。不用說,這是水怪的眼睛!
柴榮兩眼死死地盯著光球,彷彿看到了水面上時隱時現的水怪那龐大的身軀。
光團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與此同時,腳下的竹排開始了劇烈的震顫。
好像是地震發生,更像是小船陷入了旋渦。
根據竹排的搖晃顫抖和恐怖刺耳的聲響,水怪應該是已經來到了竹排的下方。
水上的妖怪已經來到,岸上妖怪的手也伸了過來,柴榮閉上了眼,一面等待著死神的到來,一面交代後事似的向鄭恩說:「樂子呀,我交了倒霉運,災禍一件接一件!這回怕是躲不開了。我爹叫守禮,五十一,我弟叫茂兒,今年十二了,你要能活著,替我找找他們——」
「屁話,你死了我能活呀?別啰嗦,讓我會會它。它若出來,我纏住它,你跳水跑開!」
鄭恩說著,揮起手中棗樹,大叫一聲,先向水下的怪物戳去。
棗樹入水大約二三尺,便像是碰到了軟乎乎的怪物身體。鄭恩連續戳擊多次,等待片刻,見怪物沒有什麼反應,便用棗樹插下,試著挑了兩挑。手的感觸很清晰,下面是鬆散的。
「他姥姥的,究竟是什麼怪物?」鄭恩放下棗樹,跳下水去。
怪!鄭恩跳下水,水只到膝蓋上方,腳下軟糊糊的,明明是鬆軟的泥沙。
他手推竹排搖了幾搖,發現阻止竹排的力點在前頭。他趟水繞過去,借著星光觀察,見排頭被兩個枝枝叉叉、烏黑烏黑的東西掛著,像是傳說中龍的角。
「真的有龍嗎?」他想起龍女招親的故事,笑了起來:「哈哈,龍王爺難道真的相中我這個黑女婿,親自來請我嗎?」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探身抓住,運力一搬。
「咔嚓」一聲巨響,「龍角」應聲而折。
「我草!傳說你神通很大,怎麼這麼不經收拾!」他邊自言自語邊將「龍角」撂給柴榮,不在乎地叫道:「大哥,我撅斷了龍角,龍王爺也沒把我怎麼樣嘛!」
柴榮正閉眼坐著等禍,「咔嚓」一聲巨響,驚得打了個哆嗦。他還以為是被吞進了水怪肚腹,或是被抓進了龍宮,聽鄭恩說話,又被「龍角」砸了一下,睜開了眼。
雖然還是坐在竹排上,怪異的現象依舊,但經過鄭恩大喊大叫這一番折騰,柴榮在感覺上已不像剛才那樣恐怖。他揀起「龍角」摸了摸,濕漉漉、滑膩膩的,但斷茬處卻毛刺刺的,並且那毛刺有軟的感覺。「龍角」應該是骨頭的,這不像啊!他借著星光仔細看,草,分明是一個枯樹杈子!
柴榮膽大起來,爬起身在竹排上轉圈看了一周,問了鄭恩水有多深,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擱淺在了一個被洪水淹沒著的沙州上。那「龍角」不過是一個乾枯的樹樁,那怪異的聲音是急促的洪水被竹排所阻從縫隙中衝激而發出的嘯聲。
解除了恐怖,再看岸上,那大頭鬼不過是岸上一棵殘枝敗葉的樹。因為竹排被沙州上的枯樹掛住,河水造成的眩暈感和嘩嘩的水聲,使二人產生了還在行走的錯覺,看著便好像是在與竹排同步行走似的。而那被當做水怪眼睛的大火團,實際上不過是飄遊在眼前不遠處的兩個螢火蟲兒;漆黑的夜晚,心理的恐懼把他的距離放遠了,亮度放大了。
二人弄清了真相,將擱淺在沙州上的竹排慢慢退離樹樁的鉤掛,木排磨擦著水下的泥沙脫離沙洲,又緩緩駛向河道中間的深水處。
「唉,常言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親見的情形又有多少是真實的呢?」鄭恩擦著冷汗感慨地說道。
多次遇險,都在鄭恩相助下化險為夷,柴榮慶幸有了鄭恩這個夥計,激動之中,禁不住要誇兩句:「雖有驚無險,卻讓我看到了兄弟真情!樂子啊,大哥沒交錯你這個朋友,你是願意為大哥先死的呀!」柴榮激動地說。
「誰為你先死了?」
「你危險關頭沖在前邊,不是把死的危險留給自己,把生的希望留給大哥嗎?」
「我可沒那個想法!」
「你是怎麼想的?」柴榮像《邸報》書記員採訪似的。
「我只是想看看究竟是什麼在作怪!」
「這不還是危險關頭沖在前,不讓大哥先死嗎?」
「它能吃了我,肯定也能吃你,打不敗它誰都得死。我怎麼會想著先死呢?沒想過!」
柴榮獨身行走江湖,經過許多兇險,也受過許多卑視,做夢都在想著當個老闆,雇個夥計,也嘗嘗有人聽喝,有人抬舉的滋味兒。如今有了一個夥計,人員雖少,但總算老闆夢落到了實處,說話便情不自禁地以老闆自居。他對鄭恩的誇讚,潛意識中是想得到鄭恩緊跟效命的表態,嘗嘗身在上位,被下屬尊敬愛戴的滋味兒。沒料到鄭恩榆木疙瘩不開竅,他啟發半天,鄭恩還是不能說出為他「兩肋插刀」,「粉身碎骨」一類的表態話。他有點失落,長嘆一聲,只得作罷:「好啊,不管怎麼說,大哥找你當夥計沒有錯,我為有你這樣的夥計而高興。你跟著我好好學,好好乾,等發財了,給你買房子安家,再娶個老婆!」
「咳,別扯那麼遠,誰知道你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呢」鄭恩正在擰身上的濕衣服,淡淡地回道。
柴榮氣得差點兒背過氣去,心裡話:「唉,料是塊好料,就是有點二,要培養成精通商道,勤快聽話,八面玲瓏的合格夥計怕是還得花點精力呢!」
柴榮下決心培訓鄭恩,便決定先從說話開始:「樂子啊,你說得沒錯。大哥交了霉運,確實說不定今死明活。你說的是實話,對的是大哥我,我聽著不舒服,也不會放心裡去!但要是在外人面前,你也這樣說,可就得罪了人!
「經商在外,全靠語言交際,會不會說話是十分重要的。首先,說話要看場合看時間,要顧及別人感受,讓別人聽著舒服。
「謊言都愛聽,實話得罪人。有的人為什麼惹人討厭,就是愛說實話。比如有家生了孩子,賀喜的人都說長相貴,能當官,能發財,雖是胡扯,主人高興;你說終究會死的,這是實話,可人家不揍你才怪。
「說話要注意禁忌,經商的禁忌是很多的。以後你當了我夥計,一句話說錯,生意就可能黃了。比如,傘行購貨要說成購「簦」,以忌「散」音;茶行進茶要說成買「茗」,以忌「差」聲;賣烏賊,要吆喝墨魚;賣棺材忌問誰死了,並稱棺為『長壽席』;藥店送客時忌說『再來』,否則,顧客以為是在詛咒人家;進藥店說話要討彩頭,如『連翹』稱『彩合』、『橘絡』稱『福祿』、葯凳稱『青龍』;生意場要稱書本為『千鍾粟』、『黃金屋』,做生意圖一本萬利,忌諱『輸』字……」
柴榮講得滿嘴白沫,口乾舌渴,轉臉看看,鄭恩已經在竹排上睡著了。
「讓你學會說話也這樣難嗎?」柴榮長嘆一聲,只得作罷。
二人在河中飄到天亮,見岸上有一個早起的拾糞老人,柴榮問道:「喂,大伯!請問離濟州還有多遠啊?」
「濟州?二百多里吧!」
「我們在張茅問過,距濟州只一百多里,漂了一夜,怎麼又遠了?」
那老人哈哈大笑起來。
欲知後事,請看下回:誰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