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溫酒
能夠溫存的時間總是短暫的。
小別初見的兩人,還沉浸在相見的喜悅中,寒無心這個不解風情的男人就攪了兩人的好事。
「阿蘿,趕緊出來,我帶你找你師傅去!」
當他進來發現洛白也在的時候,明顯楞了一下。
等他看到洛白難看的臉色,更是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干錯了事。
但男子漢大丈夫,死都不會認錯的。
「原來你小子躲到這裡了!麻溜起來,該吃午飯了。記住,一會要是打起來,你一定要把人隔開,哪怕自己多挨幾下,都不能慫,知道嗎?」
洛白恨不得踹他一腳。
什麼叫多挨幾下都不能慫?
他在阿蘿耳畔輕聲道:「你這有瀉藥嗎?我要弄死他!」
阿蘿格格直笑。
洛家村難得熱鬧起來。
自從洛家老爺子閉門在家之後,這裡也就冷清了,像是一切活力都被老爺子帶走。
但今天,當洛一刀推著獨輪車,將豬肉燉好送來的時候,往日里只知道日出勞作日落休息的洛家村村民,都站在洛息戈的院里,笑著聊天。
風凌海老實的站在院子外面,沒有想要上前的意思。
在他身後,是斷水筠等二十人。
這二十人從早上餓著出來,到現在滴水未進。都眼巴巴的看著那些村民在洛息戈的院子里擺好桌椅板凳,將粥食肉塊放好,歡聲笑語不絕。
斷水筠聞著空氣中瀰漫的肉香,傾身往前,小聲道:「大人,能吃嗎?」
風凌海斜了他一眼:「你說呢?」
斷水筠立刻把脖子縮回去。
可就在這時,風凌海的肚子老實的響了起來。
場面一度很尷尬。
沒人招呼他們二十一個人。
他們像是空氣一樣站在洛息戈的院子外,被人忽略了。
當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洛息戈出來了,身邊還跟著一個人。
兩人都抱著一個籮筐,不知道裡面盛放的是什麼。
將籮筐放在距離屋門最近的桌子上,洛息戈開口了。
「諸位,打了一輩子的仗,安穩的日子也過了十六年。夠本了!」
坐在桌子上的上百村民都露出歡心的笑容。
洛家村的村民,都是跟著洛家老爺子南征北戰的老人。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幾二十年,他們都在老爺子手下干過。
可隨著老爺子隱退,這些正值青壯年的戰士,在老爺子的勸慰下,選擇解甲歸田。
壯年離軍,他們放棄了干一番事業的機會,他們是不甘的。
可為了成全老爺子的心愿,他們毅然決然的選擇離開,沒有一絲猶豫。
十六年過去了,他們雖然還藏有熱血,可已經適應現在的生活。
他們閑適而滿足。
看著他們發自內心的笑容,斷水筠皺眉道:「這個村子怎麼都是男的?而且也沒有小孩?」
風凌海渾身一抖,目光悲戚。
「老爺子曾經說過,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後,可平天下,可他老人家錯了。雖然還不到二十年,可八年前天下大亂,我們的平靜就沒有了,以後也很難有了。」
敢當著洛家村村民的面說洛家的老爺子「錯了」的人,這世上真的不多。
洛息戈是一個。
可就算他能說這個話,在座的洛家村人,也都收斂笑容,嚴肅起來。
「八年前我就曾去見老爺子,可老爺子沒見我,只有安老哥一句『時代不同了,頤養天年吧』,就把我打發了。」
沒人知道洛息戈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但言語中透露的對老爺子的不滿,是個人都能聽出來。
這個往日里洛家老爺子的頭號鐵杆,此刻當著洛家村百十號鐵杆的面,表達著對老爺子的不滿。此種的震撼,可想而知。
但依舊沒人說話。
從離開軍營到現在,十六年過去了。他們也從當時青壯年,到了現在的白髮蒼蒼。最年輕的,也都快五十了。或許還能上戰場,可作戰能力,怎麼能比得上二三十歲的後生晚輩?
現場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我們是老了,卻不弱,更不是病殘。我們拿得起刀槍劍戟,也能策馬賓士,揚威漠北和西域。頤養天年不屬於我們,十六年的平靜也磨滅不了我們體內的熱血。」
「我們還能戰鬥!」
就在眾人翹首以盼等著洛息戈說出更加勁爆言論的時候,洛息戈卻話鋒一轉,說了一句極具熱血的話。
我們還能戰鬥!
是啊,將士浴血沙場,是不能死在安逸中的。
我們的歸宿,註定是那萬里烽煙的戰場。
是狼居胥山,是瀚海,是藏身萬里沙漠中的綠洲。
是漠北草原,是西域荒漠。
是所有我夏朝將士浴血戰鬥過的地方!
「你們告訴我,你們還能戰鬥嗎?」
上百村民頓時站起,朝著洛息戈瘋狂的嚎叫著:「將軍!將軍!」
看到這震撼人心的一幕,不管是已經站在院外面的風凌海這二十一人,還是剛來的洛白三人,他們無不渾身顫抖,雙目赤紅。
「這才是我夏朝兵士的軍魂啊!」
一句軍魂,讓眾人動容。
寒無心走到風凌海身邊,神色嚴肅:「那你呢?當年選擇留下,可曾將這種魂傳承下去?」
風凌海回頭,看著斷水筠這二十名或壯年或少年的在役戰士,看著他們臉上的震撼,心中默默嘆氣。
「不算太晚,現在去傳承,還有機會。」
是啊,雖然晚了,可亡羊補牢,還有機會。
就在他心動的時候,餘光發現一個身影跑了進去。
他趕緊去看,發現是洛白那小子。
洛白已經跪在院子門口,大聲喊道:「村長爺爺,求你們不要去,外面太危險!」
這突兀的聲音,像是一盆冷水澆滅了洛息戈眾人的熱情。
在他們看來,在場的人誰都可以說這個話,甚至是風凌海說出來他們都不意外。可唯獨洛白,不能說。
看著村民臉上的詫異,洛息戈同樣收斂激情,然後面無表情的走到洛白身前:「你說什麼?」
那是一種讓人膽寒的聲音,初聽起來沒有怒氣,可身為當事人的洛白,卻像是面對著剎那到來的狂風暴雨,隨時可能被摧毀。
洛白頂著壓力,額頭上儘是汗珠。
原本開心的阿蘿,已經忍不住要上前,卻被寒無心死死拉住。
「說錯了話,就應該受到懲罰。」
阿蘿著急道:「可村長爺爺會打死他的。」
寒無心沒有鬆手,卻將目光投向洛息戈和洛白,幽幽道:「如果他真的怕死,死在這裡,還能有個全屍……」
阿蘿渾身僵硬,哭泣起來。
沒有人上前,他們都看著洛息戈和洛白,一句話都沒有說。
起風了,將洛白額頭上的汗水風乾。
洛白渾身發寒,什麼話都堵在嗓子里,吐不出來。
場面凝滯了。
洛息戈沒有逼他,臉上看不出悲喜憤怒,只是盯著洛白,等著他回答。
但那種威壓,已經讓洛白臉色漲紅,差點癱倒在地。
寒無心和阿蘿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隨時能跳出來。
「你再說一遍?」
「我……」
洛白驚恐的抬頭,看著瞪著自己的洛息戈,什麼都說不出口。
「你是不是怕死?」
「我……」
依舊是一個吞吞吐吐的「我」字,但這一次洛息戈像是耗盡了所有的耐心,舉起右手,準備劈下去。
「我打死你這個不肖的……」
看著洛息戈揮下右手,阿蘿再也忍不住,只來及喊出「小白」,就驚厥昏迷。
寒無心左臂攬著阿蘿,眼睛卻一直看著洛息戈。
就在狂風暴雨來臨的剎那……
「桌子已經擺好了嗎?那正好,酒給你們溫好了。」
手停在了洛白的頭頂,洛白都能感受到無盡的掌風,將他束髮的藍布擊斷,他的頭髮直接披散開。
洛白相信,這一掌要是落下來,他必死無疑。
撿了條命,洛白深呼了口氣。這才發現,他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浸濕。
洛息戈回首,看著從屋裡面走出的連青鳳,最終將目光落在她手中抱著一壇酒。
連青鳳像是沒看到外面緊張的氣氛,也沒看到出手的洛息戈和跪著的洛白,自顧走向最近的桌子,扶著酒罈,給這桌上的人倒酒。
「你們知道,我不會做飯。但酒,我還是會溫的!」
那桌的洛家村民沒有搶著幫她倒酒,一個個端起酒碗站好,等著連青鳳倒酒。
一桌六人倒滿,她走到下一桌。
「秋涼了,這米酒不溫著喝,還真有點冷。」
另一桌的六人也是神色肅穆的端著酒碗,等著連青鳳。
一連五桌,才將壇中的酒水倒完。
將壇中最後一滴米酒倒出,連青鳳對著院外喊道:「徒弟,還不進來幫師傅拿酒?」
寒無心立刻推醒阿蘿,輕聲道:「把屋裡面的酒罈拿出來。」
阿蘿尚且迷迷糊糊,沒明白什麼意思。
寒無心已經將她推進院里,催促道:「快去!」
阿蘿這才魂不守舍的進去,錯過洛白的時候,她微微停頓。
低頭看了他一眼,見他臉色雖然慘白,但看起來確實沒事,這才匆匆進屋,抱著一壇溫好的酒出來。
她走到連青鳳身邊,想要倒酒,卻聽連青鳳笑道:「丫頭,你想給他們倒酒,還得再等十年!」
阿蘿沒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但還是將酒罈遞給連青鳳。
連青鳳接過酒罈,繼續倒酒。
等把入桌的人都倒上酒,她又倒了一碗,端著走向洛息戈。
阿蘿抱著酒罈,乖巧的跟在後面。
「洛叔叔,您是洛昕的叔輩,這杯酒,我當親自給您端來。」
洛息戈端詳連青鳳許久。
連青鳳靜靜的站著,保持著遞酒的姿勢,臉上掛著微笑,文靜的如同淑女,完全和之前的潑辣兩個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洛息戈嘆息:「這酒我喝了。」
他接過酒碗,對著院中的洛家村村民,朗聲道:「敬洛家!」
將酒灑了一半在地上,剩下的一飲而下。
上百村民舉碗過頭,大聲和道:「敬洛家!」
同樣將酒灑一半在地上,喝了剩下的一半。
連青鳳接過阿蘿手中的酒罈,給阿蘿使了個眼色。
阿蘿福臨心至,立刻回屋,抱出一壇酒,給院中各桌的人滿上。
這邊,連青鳳也給洛息戈滿上。
洛息戈看著阿蘿那丫頭給其他人滿酒,眼神平靜道:「給這小子拿只碗來!」
阿蘿愣一下,立刻回道:「知道了爺爺。」
洛白終於有機會抬起頭,看著阿蘿遞給他的酒碗,顫抖的接過。
洛息戈讓開身子,讓洛白跪著院中的百人。
「現在回答我,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經過連青鳳這一段插曲,問題重新回到洛白身上。
可他已經緩過來,不再恐懼。
他仰著頭,迎著洛息戈,迎著院中上百位洛家村民,他的目光清澈。
「諸位叔伯,村長爺爺,你們是看著我長大的。我從小體弱多病,如果真的怕死,就不會應召入伍。」
洛息戈沒有說話,靜靜地聽。
「至於說不要你們去,各位叔伯,如果朝廷已經危急到要你們出山才能拯救的地步,那要我們還有何用?」
「你們已經守護這天下夠久了,以後這天下,就由我們來守護!」
他仰頭一飲而下,叩首道:「敬夏朝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