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賣身契
杜浩然最近很不開心,甚至連聽銀翹姑娘彈琴都心不在焉。
他托前去開羅使臣帶了一船的貨,沒想到在海上遇到了風浪,那船琉璃皮貨全都沉入了海底,就連使臣一行,也是靠著救生的小船,勉強保住性命。
一想到那張二百多兩金子的賣身契,杜浩然就覺得頭大如斗。
他正想去找李白喝酒解悶,可巧就碰上了一臉失魂落魄的李白。一問之下方才得知李白方才和父親爆發了最大的一次爭吵,竟然已經被父親趕出了家門
「不應該啊。」杜浩然納悶,「聽說太白兄你在薛將軍府上可是以連中九發大放異彩,你爹不應該喜不自禁?不過說起來,太白兄這麼好的箭術,藏得可夠深啊!」
杜浩然雖然滿腹心事,可是仍改不了愛逗弄李白的性子。
李白連連嘆息,賭咒發誓自己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居然九發九中。可是不曾想薛將軍和薛小姐都因此看上了自己,武人也沒那麼多講究,竟然直接上門來商量親事。
「能和薛將軍家結親,是好事兒啊,薛將軍是棵大樹好乘涼不說,聽說他那寶貝女兒,也實打實是個美人兒!」
「什麼美人兒,根本就是個母夜叉,動不動就拿鞭子抽人的那種!」李白憤憤然嘆了口氣,「我寧可死,也不會娶那個動不動就拿鞭子抽人的母夜叉。」
杜浩然聞言一楞,眼珠子轉了轉,竟罕見地順著李白說:「是呢是呢,我也聽說將軍府那大小姐武功高不說,還動不動就把男人當靶子打,太白兄這樣的斯文人怎麼受得了。」
見杜浩然應和自己,李白忙不迭大吐苦水:「往日里我縱然心有不滿,也不敢違拗我爹,可是婚姻大事關乎一生命運,我拚死抵抗。我爹見我執意不肯,把我逐出了家門。」
杜浩然連連點頭:「做了薛將軍女婿,自然是要入朝為官的,不是我多口,入朝為官確實不適合你太白兄。我聽說近來朝中有件不小的事,戶部侍郎劉大人本是要高升的,結果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這位劉大人當街買了個燒餅,上了朝,胡茬上沾了餅屑。正趕上皇後娘娘心情不爽,認為劉大人是在故意輕視自己,劉大人這還討得了好?被連降了三級不說,還當庭責打了二十杖,可憐劉大人一把年紀了,現在還下不來床……」
最愛吃西市街邊第一爐燒餅的李白心中發虛,不由自主摸了摸屁股,更加堅定了寧死也不會做官,更加不會娶薛鳳兒的決心。
李白話在嘴邊滾了滾,卻怎麼也拉不下臉來說得太明白。
他瞧見不遠處蜷縮著的一個乞丐,不由得嘆息了一聲:劉大人可憐,但是想想似那乞兒這樣食不果腹,飢一餐飽一餐之人,豈不是更可憐。」
杜浩然眨眨眼:「朝廷自會有人施粥。」
李白嘆了口氣:「天寒地凍之時,這乞兒可該怎麼辦?」
杜浩然繼續眨眼:「天當被,地當床,再者還有屋檐破廟,天地之大,總是有棲身之處。」
李白被杜浩然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得發毛,總覺得他這幅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極了那個他討厭兮兮的老闆娘。果然和什麼人在一起就會變成什麼樣,李白暗暗腹誹了一聲,卻忽略了自己和杜浩然在一起的時間肯定遠遠超過杜浩然和那個老闆娘。
正在此時,那個乞丐看到了李白,立馬認出這是那個經常施捨自己的大善人,一路小跑著過來,朝著李白忙不迭磕頭作揖。
李白像往常一樣解開荷包,乞丐面露喜色,誰知李白把荷包底朝天倒了有倒,表示自己亦是身無分文。
乞丐一臉失望,又可憐兮兮地看著杜浩然,杜浩然自然沒有李白那麼好的氣性,不耐煩地把幾個銅板扔過去,揮揮手趕他走。
李白嘆了口氣,左手捏著右手攪了又攪,終於開了口:「杜兄……我被我爹趕出來了,無家可歸,身無分文,杜兄可否收留我一段時日。」
杜浩然眯著眼又笑了笑:「自然可以呀。」
李白心頭一喜,果然出門要靠朋友,他正忙不迭向杜浩然道謝,誰知杜浩然拉長了聲調:「我房裡正好差一個捏肩捶腿端洗腳水的小廝,吃住都在下房,月錢五百文,不知太白兄可有意向?」
李白臉上泛起了一層薄怒,正要拂袖離去,杜浩然一把拉住了他。
「太白兄勿怪。」杜浩然看著李白,倏然對著李白深深做了個揖,李白嚇了一跳,杜浩然長嘆了一聲:「事已至此,求太白兄救我,我也救救太白兄。」
李白一臉啞然,杜浩然一五一十把自己稀里糊塗簽了賣身契,又還不上錢的事情說出來。說著說著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爹要是知道我淪為賤籍恐怕寧可打死我也不會再認我了,太白兄如今剛剛被逐出家門,無處可去,如果能代我簽了這張賣身契,自然不用娶了那薛小姐,也不會再入朝為官,豈不是一舉雙得,利人利己。」
李白愣住了,雖然不得不承認不用娶薛小姐,也不用入朝為官對他有莫大的吸引力,然而對一個奴僕成群的貴族子弟而言「賤籍」這兩個字實在是過於遙遠,也過於刺耳。
雖然,這確實不失為一種解決方式。
「算了,是我自己闖下的禍根,我怎麼忍心讓太白兄為難。橫豎我只能告訴我爹,我是我爹的親兒子,他還能打死我不成,最多也就打斷我一條腿,讓我從此出不了家門算了。」杜浩然一面抹了把淚,一面拿眼角偷偷覷李白。
李白咬咬牙:「罷了,我先隨你去琅嬛閣看看。」
「謝謝太白兄大恩大德,等我攢夠了二百四十五兩金子,一定贖你出來。」
「我還沒答應你呢。」李白氣的磨牙:「昨天我爹把我罵的一文不值,沒想到我還值不少。」
西市街,琅嬛閣。
「喲,今天李公子也來了。」見了熟客,青璃分外熱情。聽明二人來意,青璃滿臉都是關切的神情:「杜公子這可怎麼弄的……若是一時錢不湊手,晚兩天也是無妨的。」
她的聲音柔軟溫潤,鬢邊那隻淡綠色的玉步搖映得肌膚宛如白雪,杜浩然的骨頭麻了麻,不由得挺直腰桿一疊聲連說:「不必不必,男兒一諾千金,既然杜某人簽了賣身契,自當以為誠信為重。」
杜浩然一面說,一面連連推著李白:「只是太白兄作為杜某的生死兄弟,已經心甘情願幫杜某簽下這張賣身契。太白兄,對吧對吧對吧。」
「這可真是太好了。」青璃立刻露出滿臉驚喜的神情、「自從吃了李公子上次在牡丹坊烹飪的羊肉,害的某今日吃什麼都覺得是糟粕,完全無法入口了。
「可不是嘛,杜浩然忙不迭接過話茬。」因為吃了你做的羊肉念念不忘,青老闆吃不下別的東西,人瘦了一大一圈,遠遠不如以前水靈,連帶著客人都不願意來了呢。」
「她是珠寶店的老闆,又不是牡丹坊的姑娘。」李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杜浩然尬笑了兩聲,求助地看著青璃。青璃這次卻沒有看他,淡淡搖搖頭:「罷了,李公子既然不情願,杜公子一諾千金,還是儘快去籌銀子吧。某再多給杜公子一段時日也是無妨的。」
她悠悠嘆息了一聲:「某雖然吃不下飯,幸而大彪切鱠的本事算是一絕,某看著他切出的那些像蟬翼一樣的魚鱠也算是來了幾分胃口,湊合著吃上數日,或許也就忘了李公子那日的羊肉了。」
李白本是一臉漠不關心,正在心中盤算著幫與不幫杜浩然的兩方天平,眼下看來,兩方的利弊得失幾乎保持平衡,讓李白著實糾結的很。
然而「切鱠」這樣的關鍵詞愣生生撞入李白的耳鼓,李白頓時憋不住了。
他忍不住望了望不遠處一臉漠然的大彪,這個體格魁梧的男人,手指的骨結勻稱而修長,一看就是個練武用刀的好材料。如此看來,有一手好的切鱠手藝也是自然的。
「那又如何?術業有專攻,他就算是刀法嫻熟,在切鱠上能比得過自己的童子功?」
「只是把鱠切得像蟬翼一樣薄……到底是這個唯利是圖的老闆娘誇張了,還是確有其事?」
自己生平最得意的本事還沒有真正的顯山露水,又似乎遇上了一個高手,李白一時當真有些技癢難耐。
青璃覷了一眼李白的神情,朝著杜浩然努努嘴。
李白正沉浸在魚鱠中,冷不防聽杜浩然哀哀戚戚地喚了他一聲:「太白兄。」
李白這才回過神,杜浩然神色悲傷地望著他:「太白兄,我知道我這次禍闖得厲害,你不幫我,我不怪你。橫豎二百多兩金子我是怎麼也還不起,我只能告訴我爹,我爹他老人家便是要打斷我的腿,也是我咎由自取。」
他的眼圈紅了紅:「只是太白兄,只怕我們以後不能再去牡丹樓喝酒了,我是怎麼也不會讓銀翹姑娘看到我這幅模樣,之前我們說過的,春日裡去樂游原上獵狐,怕是也不能夠了……」
明知道杜浩然這麼說多少有幾分惺惺作態,可是他滿臉的難受讓李白看著,心中十分不忍。
不知為何,身為官宦子弟,他卻對於窮苦或者受難之人有著超乎一般的悲憫之心。尋常看到街頭乞兒,他總是要多多施捨一些。
他不好意思告訴杜浩然,方才因為無錢施捨那個乞兒,自己心中還難受了好一陣子。
「這樣吧!」李白咬咬牙,終於開了口:「不瞞青老闆說,李某也頗為善於切鱠,不如讓李某和大彪比試一次,若是李某輸了,就代杜浩然簽了那張賣身契,權當是在青老闆店裡當學徒了。」
「太白兄此話當真?」杜浩然頓住了腳步,恨不能一蹦三尺。
李白咬咬牙:「當真。」
青璃笑眯眯眨眨眼:「某說句心裡話,杜公子看上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某還真不知道若是到了某的店裡,某能讓他做些什麼。旦若是李公子肯來,自然是去廚房負責三餐,青璃當真是願意的很。」
她說著,連忙喚在屋外看螞蟻打架的大彪進來。
聽到李白竟然要和他比切鱠,大彪忍不住哂笑了一聲,惹得李白心頭更是不快,他憤憤然瞪了大彪一眼,冷聲問:「廚房裡可有魚?」
青璃點點頭,順手給他指了指廚房的方向。
李白徑直走進廚房,過了好一會兒,他方才出來,從廚房中端出新切的魚鱠,杜浩然一向在吃喝玩樂上眼高於頂,然而看了李白切出的魚鱠,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太白兄竟然有如此技藝……」
青璃也跟著連連點頭。
大彪略看了一眼,臉上平靜無波,半晌悠悠吐出兩個字:「尚可。」
聽了此言,李白差點吐血。大彪並不理他,跟著走入廚房,不消片刻便走了出來,手中端著一盤切好的魚鱠。
杜浩然吃驚地長大了嘴巴,這下子他連誇都不知道該怎麼誇,畢竟,大彪的技藝實在是太驚人了。
比李白切出的魚鱠更加細緻、勻稱、輕薄如蟬翼,並且,他手中的魚鱠竟然是在頃刻之間切出來的。
李白亦驚訝的說不出話,杜浩然不懂切鱠,只知他切得好,但是李白熟悉魚肉的紋理。大彪能把魚鱠切到如此地步——這,怎麼可能呢!
話說出口,自然覆水難收。李白憤憤然望了青璃一眼::「李某輸了,從此聽青老闆吩咐。」
青璃眯著眼睛笑笑,像一隻壞心的小狐狸:「如此,今後承蒙李公子關照了。」
杜浩然鬆了口氣,生怕李白反悔,又自知無言面對李白,他抹了幾滴眼淚,說了一疊抱歉,親眼看著李白把賣身契換成了自己的名字。慌忙逃一樣離開了琅嬛閣,長長舒了一口氣。
「橫豎這段時間也無處可去,這裡做個廚子也好吧。至於入賤籍,就當是逃婚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手段吧。」望著杜浩然離去的背影,李白暗暗寬慰自己,「橫豎不過二百四十五兩金子,為了一點錢,自己還會終身淪為賤籍不成?」
翻手為雲覆手雨,二十歲那一年,李白的一生發生了重大轉折,從一個騎馬倚橋的貴族子弟,變成了一個珠寶鋪的賤籍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