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福禍難測
許竹聲當即向渡慈言明自己願意恢復宮廷畫師的身份前往西域，渡慈並未多言，只是點點頭。
過了不久，朝廷便頒布了詔令，如許竹聲所願，當即恢復了許竹聲宮廷畫師的身份，派了一輛朱輪華蓋車，將許竹聲接往宮廷。
許竹聲穿著一件綉了芝蘭草的衣服，峨冠博帶，滿臉意氣風發地正要登上車，一轉頭看到虞小柔滿臉落寞的模樣，心下有些不忍，下了車，輕輕吻了吻虞小柔：「此次前往西域日久，朝廷也憐惜畫師獨自前去未免冷清，特地允了畫師皆可攜帶妻子，你放心，到了那裡一定有不少女眷陪你。」
虞小柔勉強笑笑，點點頭：「夫君快去吧，莫耽擱了進宮的時辰。」
隔了不過一年，許竹聲再次回到了那間讓他給予了他無限榮光，又讓他感到驚慌害怕的宮廷畫苑，嚮往也好，害怕也好，他都不得不承認，這個匯聚了天下出色畫師的地方，對於他，實在是有著莫大的吸引力。
當年他患了疫病，像一塊破抹布一樣，被小內侍匆匆忙忙地丟出了宮牆，而如今他卻回來的風風光光，天子有令，此次前往西域的畫師，以他許竹聲和尤光為首。
朱輪華蓋車在畫苑停了下來，內侍拿了小凳放在車轅之下，扶著許竹聲下來。
畫苑之中，尤光率領著一眾宮廷畫師齊齊等待著許竹聲，除卻尤光，所有畫師垂下頭，齊齊喚了一聲：「許畫師好。」
許竹聲一步步走上前，終於迎上了尤光，他朝著一眾畫師點點頭，倏然想起人群中獨獨沒有了老畫師趙雲光的身影。
正出神之際，尤光眯著綠豆小眼朝他冷然一笑：「許畫師別來無恙，畫師真是好本事。」
許竹聲冷冷瞥了他一眼，並未答話。這一年來，他亦翻來覆去思考畫苑接二連三發生的事，單純淡漠如他也驀然明白，為何一向與自己不和的尤光會為了幫助自己給皇後娘娘作畫，一反常態如此熱心地為他尋找佛經典籍。
觀音乘龍這個設想，不正是從他提供給自己的典籍中得來的么？
再者，當他因病被逐出宮廷，最初不過是想找一間客棧歇腳，然而客棧老闆並不通醫藥，卻總能迅速發現他是疫病患者，這背後，不正是尤光派人尾隨著他，背著他向客棧老闆告密么？
饒是許竹聲心思單純，一念及此，亦覺不寒而慄。
他不懂那些陰暗的小人行徑，只能冷冷地反擊：「尤光畫師，您雖長我一輪有餘，畫技在我眼裡卻也不過如此，此次我與你同為畫師之首，許是聖上尊老罷了。」
「不知好歹的小崽子！」尤光恨恨地咬牙。
車轔轔馬蕭蕭，畫師數十名宮廷畫師浩浩蕩蕩的車駕一併往敦煌前行。
一路上蔥翠的樹木漸漸消失，變成低矮的灌木。沙塵漸大，朔風也變得愈發凌冽，空氣中透出能將大地皴裂的乾燥，馬車行了數月，終於到了安西都護府的境地。安西都護府大都護喬師望派人親自將一眾畫師帶往驛館，為畫師及家眷接風洗塵。
在驛館里，侍女為一眾人等端上了西域特色的食物，許竹聲第一次吃到香甜可口的西瓜，感到十分新奇，卻被新端上來的葡萄美酒嗆得辣喉嚨，喬望師哈哈一笑：「這葡萄酒可是產自於昔日的高昌故國，如今除了本官這裡，別處可是喝不到嘍。」
許竹聲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了聲慚愧，他知道高昌近來已被大唐所滅，成了安西都護府所轄的一部分。
第二日，喬師望親自派人將一眾畫師送往敦煌的莫高窟，委派了一名都督管理此地的寺院和洞窟，雖然所有人都要登記在冊。這裡每天從絲綢之路遠來的商隊絡繹不絕，慕名而來的僧侶也時常到此頂禮膜拜。
因此雖然地處漫漫戈壁，倒也頗有幾分熱鬧和異域風情。
然而不過數日，一眾畫師最初的新奇和無知的熱情就被廣袤的風沙之地消磨的一乾二淨，這裡漫天漫地的黃沙，白天在刺眼的日光照耀下，簡直要灼瞎人的雙眼，到了夜晚沙子卻不能蓄熱，又冷得人直打哆嗦。
正午時分，虞小柔包著厚厚的頭巾，拎著裝了胡餅和餺飥的食盒去給許竹聲送飯，她是來自江南水鄉的女子，皮膚光滑水嫩，從未經受過如此乾燥的空氣和如此劇烈的風沙。
正午的陽光灼熱得嚇人，好不容易走到許竹聲繪圖的洞口，卻被守在洞窟門口的護兵攔住了：「這位夫人，許畫師說了要再此潛心作畫，不想被人打擾。您把食盒交給我，我替您送進去吧。
那護兵伸出手，一臉不容辯駁的神情，虞小柔沒辦法，只得把食盒交給他。那士兵轉身時，她巴巴地望著，卻也只能有氣無力喊了一句：「你可讓竹聲趁熱吃……」
虞小柔垂著頭，一臉落寞地從洞窟走出去，不遠處，她看到另一個畫師的家眷，正與那位畫師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起，那畫師捻了一粒葡萄，細細地剝下皮餵給妻子，那位娘子溫柔地笑著，柔聲細語和丈夫說些什麼。
不知怎麼，虞小柔又想起了年少時，鄰家阿姐和情郎外出郊遊時，一路上親親熱熱，你儂我儂。而自己的竹聲哥哥，一旦起了繪畫的心思，就全然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許竹聲此時在洞中，自然不可能知道虞小柔充滿委屈的女兒家心思，他全神貫注地盯著莫高窟中前人所繪的壁畫，目光中露出痴迷的神情。這一副壁畫，描繪的是十二個飛天舞姬。
這樣的飛仙圖，與他往日看到的道教典籍中神色莊嚴肅穆，衣著端肅嚴整的仙姑完全不同。
這十二身飛天，眉眼溫潤而清秀，嘴角微微上翹，微含笑意。頭束雙髻，腰系長裙，肩披彩帶，身材修長，成大開口橫弓字形，逆風飛翔。
她們分別演奏腰鼓、拍板、長笛、橫簫、蘆笙、琵琶、阮弦、箜篌等樂器，四周天花旋轉，雲氣飄流，襯托著飛天迎風而飛翔，身輕如燕，互相照應，周深仙氣縈繞，彷彿讓人真能聆聽到仙宮之音。
連青璃也被這壁畫是神妙深深吸引：「人啊，不過短短數十載光陰，如何做到這般窮究天人之妙。」
許竹聲顯然也有同樣的疑惑，禁不住喃喃出來，他的目光落在壁畫結尾處的一行跋上，根據那行跋的記載，這樣一幅壁畫，足足繪製了五十四年的時間。
五十四年啊，那位畫師，真的是窮盡了自己一生的時光。
不知何時，尤光竟也被這幅畫吸引了目光，他駐足良久，默默感慨一句：「窮究一生，在這荒蠻之地只為了一副壁畫，這個人啊花技雖高，卻不過是個痴人。」
許竹聲看了他一眼，默默地走開了。
青璃彷彿聽到了他心裡的聲音：「身為畫師，若有如此一副畫作流傳於世，縱然傾盡一生，也不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