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蘇家】第10話 黎叔
男人給蘇良燉了豆腐,熱騰騰的端上來。
蘇良已經是餓的前胸貼後背了,看見食物自然是喜笑顏開。
「香!」蘇良一邊豎著大拇指,一邊將碗接了過來。
碗里是清清淡淡的豆腐和蔥花,湯汁上漂著薄薄的一層油光,就是碗的樣子寒磣了點兒,灰突突的。
蘇良抿了抿嘴,抬頭:「黎叔,我有個不成熟的小建議,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男人一邊脫下圍裙,一邊瞥了蘇良一眼:「放。」
蘇良噎了一下,眨巴眨巴眼,賠笑著繼續說:「下次煮幾片肉唄?」
男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刻意地環視了一下四周,最後轉過頭微微一笑:「用你煮?」
蘇良低下頭,安靜的吃豆腐。
……這麼久沒見面,黎叔怎麼還是這麼不友善?
……
豆腐店很小,小到除了門面,就只剩下一間小小的卧室了。
卧室雖小,但是東西倒是不少——除了床、沙發、衣櫃、茶几等等,最明顯的就是一個超巨大的書櫃了——在這個小房間里,光是這個書櫃,就佔了一面牆——原有的空間因此變得更加狹窄,好在屋子裡的東西擺設的整齊,所以不至於顯得雜亂擁堵。
「黎叔,好久沒來看你了,挺想你的。」蘇良嘴裡咬著豆腐,聲音模模糊糊的,眼睛抬也不抬,看來這「想念」還真是沒有一點誠意。
被叫做黎叔的大漢無奈搖頭——蘇良這個人啊,從小就是這樣,滿嘴跑火車,有時候甚至懶得去修飾一下自個兒睜眼說瞎話時的表情。
「……還開著你的小酒吧呢?」
「嗯,當然。」蘇良點點頭,隨意回答。
「……」男人站在旁邊,看蘇良吃的很香,表情微微放緩,略一沉默便問道:「這麼晚了怎麼來我這兒了?」
「黎叔啊。」蘇良抬起頭,完全無視了黎叔問他的話,反而是問起了對方:「今晚在你家住行不行啊?」
男人愣了一下,很快瞪起眼睛:「我哪有地方給你睡?」
「我睡沙發上就可以啦,黎叔對我最好了不是?」蘇良狡猾的笑,軟磨硬泡。
男人只覺頭痛,扶額長嘆,最後無奈的揮了揮手:「隨你吧,不過我這裡只剩一條毯子了。」
「嗯吶謝謝黎叔!」
……
男人去給蘇良收拾住的地方了,而蘇良就坐在那兒吃著口感Q彈的豆腐塊,喝著香噴噴的豆腐湯。
不得不說,雖然沒有肉,但是香味卻很是濃郁,口感也好,最重要的是吃進肚子里,覺得腸胃很舒服。
看來今晚能睡個好覺。
……
蘇良吃著豆腐,卻忽然想起了什麼。目光一轉,似不經意一般提了一嘴:「黎叔,你知道ASOU嘛?」
正在收拾東西的男人手一頓,明顯愣了愣,然後側了側頭:「你從哪聽說的這個?」
蘇良有點詫異,他倒真沒想到黎叔會知道這個組織——那森他們所屬的這個組織,蘇良一直心存好奇。看起來像是軍人,但是言行之中卻又不像;要說是傭兵,卻也好像少有傭兵會達到這麼高的水準……既然能夠幫助政府做事,自然也是有一定威望的。因為心裡這麼想,才和黎叔提起,卻沒想到黎叔卻好像真的知道。
不過仔細想想,黎叔知道,好像也沒什麼可奇怪的,畢竟黎叔本身也不是普通人啊。
黎明,蘇家曾經的大管事,蘇良的父親蘇擎當家時,這個人在蘇家完全是扮演著二把手的角色。追隨青年時代的蘇擎一手建立蘇家,是蘇家最有資歷的人之一,之後跟著蘇擎四處闖蕩,不知為蘇家立過多少汗馬功勞。
蘇家的建立,崛起,興盛,動蕩……他都經歷過,都見證過。甚至是蘇家的衰敗……
說是衰敗,其實不太準確。蘇家本是以武立家,自然也少不了一些見不得光的力量。但是在第二任家主相殊儀上台沒多久,就開始逐漸洗白。從前在蘇家的老部下紛紛離開,原本以絕對強大的武力稱霸羊城的蘇家,開始放棄暴力採取和平談判的方式,於是在一些人眼中,就是衰落了。
黎叔是看著蘇良長大的。
蘇擎去世后,幾乎就是黎叔管著蘇良,就像父親一樣。所以即使如今黎叔已經離開了蘇家,但蘇良還是經常來看看他——就算每次這位都很不耐煩就是了。
蘇良的記憶里,這個男人很強壯,能用一隻手撐著自己去掏房檐里的鳥蛋;這個男人也很小心眼,只要蘇良做錯了一點點的事情就會被他不留情的責罵。但是蘇良很喜歡他,勝過自己的爸爸,然而但蘇良把自己的感受告訴他的時候,那個男人卻頭一次把他揍了。
當時那個男人說:「你的爸爸只有一個!大哥他是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
只有這件事情,蘇良到現在還耿耿於懷。
……
「從哪兒……只是聽別人說的……」蘇良模模糊糊的回答。
黎叔看著蘇良的側臉,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最後,他收回目光,看著手裡的東西,似乎是有心,又或者是無意,對蘇良說了這麼一句:「那裡面的人,都是怪物。即便是當年的蘇家,也不願意與他們打交道。」
「……」
……
黎叔為蘇良收拾好了沙發,然後給了蘇良一個硬邦邦的枕頭以及一條薄薄的毯子,就自己躺床上雷聲滾滾了。
蘇良自己躺在沙發上,無聊的盯著天花板。
最近發生了很多事……蘇良一件一件的想過來,只覺得心煩。
「算了……還是不要想太多……」蘇良喃喃自語,蓋好被子閉上眼睡了。
但是……可能是因為黎叔在身邊,讓蘇良感覺到一種熟悉的氣氛。於是就在這個晚上,蘇良久違的做了一個十分討厭的夢。
一個很安靜的夢——一個男人坐在椅子上,眉宇之間略顯冷厲。那人嘴巴一張一合,似乎說了一句什麼話……
睡夢中的蘇良皺起眉,一副睡得不安穩的模樣。
……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
廚房裡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聽起來像是黎叔做豆腐的聲音。
蘇良睜著眼睛,卻不著急起來。
做了一個討厭的夢啊……竟然會夢見那人……
可惡。
把手放在額頭上,蘇良發現自己的手指意外地冰冷。側耳傾聽廚房裡傳出來的聲音,心裡又覺得十分安心。
其實他一直想不通,身為蘇家重量級人物的、幾乎是用來「鎮宅」的黎叔為什麼會決定早早的離開了蘇家。因為那人——蘇擎的去世?或者對現在的蘇家心灰意冷?覺得自己創下的事業並不重要?還是在女人手下做事不舒服?又或者是感覺自己在蘇家已不受重視?
蘇良覺得這些都不對,但又說不出哪裡不對。他只知道,即便蘇擎去世,黎叔對蘇家的眷戀也不會讓他如此輕易地選擇離開蘇家。而且在蘇良的觀察中,自己的后媽相殊儀與黎叔一直都是以禮相待,兩個人關係和睦。
可是,究竟是什麼原因,讓蘇家的元老,甘願在這個無人的小巷子里賣豆腐,卻不願意在蘇家之中繼續享受他的榮華富貴?
「少爺,起來了就過來吃飯吧!」黎叔響亮的喊起來。
離開了蘇家之後的他,褪去了那身蘇家總管的凌厲和孤傲,如今更多時候反而像個脾氣古怪而且十分啰嗦的老頭。
蘇良一掀被子,神經質的坐了起來。
「哦~來了(liǎo)。」
……
早餐不出意料的是豆腐。
蘇良洗漱完畢,頭上頂著毛巾就坐到了餐桌旁。
黎叔還在廚房裡忙活著,看見蘇良起來,伸出腦袋喊了一聲:「坐那等會兒,還有個湯沒上!」
蘇良諾諾答應,然後懶洋洋的攤坐在椅子的靠背上。
一桌子的豆腐,冒著熱氣。透過那升騰的蒸汽,蘇良正好能看到書櫃旁邊掛著的書法。上面正是一首有關於豆腐的詩——
傳得淮南術最佳,皮膚退盡見精華。
旋轉磨上流瓊液,煮月鐺中滾雪花。
瓦罐浸來蟾有影,金刀剖破玉無瑕。
箇中滋味誰得知,多在僧家與道家。
其實,蘇良知道黎叔喜歡讀書。在跟著他老爹走南闖北之前,似乎還是個教書的先生。幾十年過去了,如今淪落成賣豆腐的人,住在斗大的房子里,依舊為自己安排了一個巨大的書櫃。
房間很小,書櫃又大,蘇良坐在餐桌旁一伸手就能夠到它。
蘇良把目光投在書柜上,就在自己眼前最近的那一層,蘇良看見了一個紅色的封面的書。也許是因為顏色太過鮮艷完全不符合黎叔的氣質,所以蘇良略感奇怪,於是伸手從書櫃里把它取了出來。
一翻,蘇良才知道原來這不是書,而是一本相冊。
……
相冊里大多都是蘇良認識的人——
蘇家原來的老部下……還有自己的「父親」。
一頁一頁的翻過去,幾乎都是「父親」和他們這群兄弟的合影。大家都穿著土裡土氣的衣服,一個賽一個的奇形怪狀,然而每個人笑的都是那麼開心,勾肩搭背,沒個正形。
蘇良莫名的覺得心裡有點悶。
這些人……都離開了。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還在,但是也已經不在蘇家。蘇良依稀記得這些人的模樣,在他很小的時候,他曾經被從一個臂彎傳遞到另外一個臂彎。最後會到的,是「父親」的懷裡。
但是那個人,蘇良不想叫他「父親」。
看著相片里笑的爽朗的、算的上是唯一長相端正的青年俊傑,蘇良的眼底卻泛過絲絲的冷意。
你憑什麼,怎麼能笑得這麼快樂?
……
一頁一頁的翻過去,蘇良的手忽然頓了一下。後知後覺的翻回上一頁,蘇良有些詫異的看到在左下角一張照片——是一大群人的合影。
這是一張有些年代的舊照片了,照片里大多都是蘇家原來的老部下,還有一些蘇良都沒見過的生面孔。但這些都不是蘇良所注意的,蘇良注意的是站在最中央的「父親」身邊的那個人。
在蘇良的印象里,每次照相,站在蘇擎旁邊的都是黎叔,但是在這張照片里,卻是一個看起來很清秀的、長頭髮的年輕人。一開始蘇良以為那是個女人,所以多看了幾眼,最後好不容易才看出,這是個長相清俊的男人。
相片里,那人似乎不怎麼合作的感覺,微垂著頭,被蘇擎摟著肩膀,一副「我不舒服、我不適應」的冷淡模樣。
相片不太清晰,但是和這個完全無關的是,無論蘇良怎麼看,都分辨不出這是自己的哪個「叔叔」。
和自己的父親那麼親密的樣子,但是自己竟然沒見過、沒聽說過?
黎叔這個時候端著豆腐湯走了過來,蘇良順便舉起相冊,指了指蘇擎旁邊那個長發少年:「黎叔,這個人是誰啊?」
黎叔瞥了一眼,手裡的豆腐湯在距離桌面三厘米處「哐」的一聲砸在了桌子上。蘇良被嚇了一跳,抬起頭看向黎叔的臉,卻意外地看到黎叔的臉上有一種少見的驚慌和無措。
「黎叔?」
黎叔意識到自己失態,很快恢復常態。桌子上濺上了些許的豆腐湯,黎叔的手上也有點燙傷。不過在那種古銅色的皮膚下,那燙傷讓蘇良幾乎沒能發現。
「黎叔,你沒事吧?」蘇良站起來,想要幫忙。
「沒事沒事,」黎叔在圍裙上抹了抹手,目光一直停留在桌面上沒有轉移。
「……」蘇良默默地看著黎叔,覺得他剛才的反應很奇怪。
收拾完桌面的黎叔,慢慢坐下,把碗筷都放好,這才含含糊糊的回答了蘇良剛才的問題:「你沒見過他,那是你出生之前的事情了。那是一個非常厲害的人……也是你父親最好的兄弟。」
「……」蘇良其實還有很多事情想要問,但是總覺得黎叔似乎不願意談論這件事情。所以只是「恩」了一聲,沒再多問什麼。
……
蘇良是吃完飯離開黎叔家的,離開的時候,蘇良還帶走了三方豆腐。
「下次不要半夜來了。」黎叔重複著每次蘇良走時都會說的話:「我不會開門的。」
「好的好的。」蘇良遠遠地揮手,敷衍的笑著回答。
看著蘇良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拐角,黎叔關上門,坐回餐桌旁邊。
久久的愣神,他再一次從書架上取下了那個相冊。翻會蘇良看的那一頁,那一張相片。
久久的注視,一張面孔一張面孔的看過去,最終停留在那個有著一頭顯眼長發的年輕人身上。
久久的安靜,最後留在房間里的,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