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床上的女子,身體以一個詭異的姿態扭曲著,一手抓住床沿,一手抓著床頭的紗帳,指關節泛著刺目的青白。她雙目睜著,眼珠子幾乎要脫框而出,周圍一圈青紫,像鬼故事裏死了萬八千年死不瞑目的惡鬼。她嘴巴也張著,裏麵有未來得及溢出的血塊,雙唇烏黑,如中了毒。她如墨的長發鋪了差點半張床,耳朵兩邊的發絲竟直直伸到床兩邊,緊繃著纏繞在床沿上頭皮被扯得突出來一大塊,滲著點點黑血。夙顏伸手撥了一下,那頭發比子衿殿裏那把絲音琴琴弦還要繃得緊。
最關鍵的,還是她的脖子。
茂盛如水草的長發從腦後繞出來,一圈一圈纏在她脖子上,纏了厚厚的一層,再也看不見半點原本的肌膚。可那脖子看起來,竟與尋常脖頸大笑相仿。不用想也知道,那脖子內裏是怎樣一番骨肉成渣的景象。
她果然是被自己的頭發勒死的。
夙顏很慶幸,她膽子不小。
華源上前一步,與她一同看著僵硬的屍體,臉色沉沉,問:“仙子有什麽看法?”
“我的看法……”夙顏思索片刻,說,“希望你能為民申冤,早日抓住凶手!”
她這回答,華源多少是有點欣慰的,多少沾了個為民做主的邊。
可誰知,下一秒夙顏又說:“這樣你才能有時間做剛才我想說的大事。”
華源:“……”
他就嘴賤,才問她這樣的問題。
門口風勢弱了些,有人進來了,是李老爺。
夙顏記得,她在大街上問人時,大家都這樣叫他的。可明明,他沒有她大……
李老爺讓人守住了房門,未走幾步,眼睛便紅了。
李老爺叫李哲峰,五十四歲,但看起來年輕。這女兒是他膝下唯一的孩子,年近四十歲才有的,自小便捧在手心裏。聰明善良,孝順父母,琴棋書畫也是無一不精,是皇城裏出了名的好閨女。前些日子十五及笄,正尋思著替她找個好婆家,誰知便出了這樣的事。
李哲峰隻掃了眼屍體,便再也看不下去,捂著眼睛低聲嗚咽。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這李家老爺,該是愛慘了他女兒。
夙顏不免有些唏噓。
華源也看得不忍,安慰道:“節哀順變,安慰好尊夫人才要緊。至於這凶手,在下一定盡力捉拿,以慰李姑娘在天之靈!”
李哲峰歎了口氣,又埋著頭出去,步履蹣跚。
華源動手撥了撥床沿上纏得緊緊的頭發,說:“莫非真如坊間傳言那樣,是冤魂所為?可這四周,並無半點怨氣啊。”
夙顏白了一眼。
是沒有怨氣,若要真的揪一點出來,那也是床上這位的怨氣。
她說:“不是冤魂。”
“哦?”華源驚訝道,“此話怎講?”
“你看。”夙顏指著那一圈圈緊得不能再緊的頭發,說,“若是尋常冤魂,頂多自己長個頭發出來勒勒人。要想控製別人的頭發,還要勒死人,並且勒到這種程度,是需要相當的能力的。而對於鬼魂而言,在世間遊走,全憑怨氣支撐,怨氣越重,本事便越大。”她邁著步子轉了一圈,還有心思開玩笑:“看看這空氣,多麽清新,神界也不過如此。若是鬼魂所為,現在便該是烏煙瘴氣了。”
“所以……”
“所以,恭喜你!”夙顏拍了拍她的肩膀,“孩子,你中獎了!”
“……”
夙顏最後看了床上女子一眼,邁步走了出去。除去惋惜,語氣竟有一絲期待:“妖孽啊妖孽……”
正午,李哲峰留了一行人吃飯。李夫人很快便病倒了,不省人事。李哲峰連聲道歉,中途退席走了,隻留下夙顏華源一行人。
菜色不錯,卻不對夙顏的胃口,她吃得鬱鬱寡歡,沒兩口便吃不下去了,掏了個果子出來啃。
華源吃完了,低聲說著他的分析。
突然,夙顏頸間玉佩一熱,一股暖意滲過皮膚,滲進夙顏心裏。她幾乎是一瞬間便站了起來,接連踢倒兩根凳子,跌跌撞撞跑了出去。華源嚇了一跳,但想到她驚為天人的修為,便也沒追出去。
夙顏出了李府,繞過一個街角,拐入一條小巷。時值正午,沿途行人很少,夙顏腳底生風,三兩下便撞入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
黑衣墨發,他似乎又好看了些。
常亦楠抱著她轉了半個圈,這才緩解了她莽撞的攻勢。他伸手點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就這麽想我?”
夙顏賴在他懷裏,哭喪著臉:“你在魔界過得逍遙,我可是一個多月沒見著你了,還不準我抱一抱啊?!”
常亦楠但笑不語,牽了她的手往外邊走。
夙顏激動得不行,拉著他的手不停講話:“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你怎麽現在才來找我?你有沒有想我?我走的時候你不在宮內我才沒去向你告別的你知道嗎?你來找我我哥哥知道嗎?他現在在既然你都來了,為什麽不早點來?你知不知道我被一個老頭子煩死了?今天中午的飯也不好吃,你知不知道我快餓死了?”
常亦楠哭笑不得,低頭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我知道你很想我,我也想你,所以就來找你了。你走的時候我在外麵,我回宮時你已經走了,我約莫晚了你一個時辰,我一路找過來,這才找著你。知道你餓了,所以我們現在就在去酒樓的路上。至於老頭子……”他沉思了片刻,“居然還有人敢來煩你?”
又取笑她……夙顏憤憤然,偏頭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兩人進了家叫百味軒的酒樓,要了個雅間,跟在領路的小兒後麵上樓。一樓二樓都是普通的大堂,很是嘈雜,夙顏隱約能聽見有人議論李府千金暴斃身亡的事。
這樣冷的天氣,最適合吃些辣菜,吃得渾身都暖和起來。
夙顏選了剁椒魚頭,紅燒魚,五柳魚和水煮魚片,全是魚,最後要了個什錦湯,足夠她一個人吃了。常亦楠則要了壺酒。
趕著正午,用飯的人極多,菜上得不是很快。夙顏餓得差點將常亦楠的手啃了,一盤剁椒魚頭和一壺酒才送上來。
紅紅火火的一堆辣椒堆在魚頭上麵,夙顏看得直流口水,微抿了口酒,開始大快朵頤。
其餘的菜也很快送上來,夙顏埋頭吃著,這家酒樓的飯做得很不錯,極合她胃口。隻這雅間隔音的效果也太差了些,兩人本就耳聰目明,現在更是不可避免地聽到樓下以及隔壁雅間的各種聲音。
好在夙顏不是特別在意,加之有常亦楠挑刺,她吃得更是歡快,很快額上便滲了一層薄汗。
夙顏辣得直吐舌頭,更不敢喝酒了。桌上有事先備好的茶,隻放到現在多少有些涼了。夙顏倒不介意,抄了個被子灌了一通。
常亦楠依舊慢條斯理地挑刺,成果卻不少。
夙顏吃了口五柳絲,聽著隔壁雅間低沉的爭吵聲。
嘩啦一聲,有什麽東西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這是……要開始打架了嗎?
可凡人打架甚無趣,像波瀾不驚的一壇死水,毫無看點。夙顏興致缺缺,卻突然聽到一陣熟悉的嗓音。
是李哲峰。
夙顏想,如果她不是神經錯亂導致了記憶錯亂的話,那這個皇城首富李老爺,此刻該在府上照顧他病倒的夫人才是。
事有蹊蹺,夙顏放下筷子,耳朵貼在牆上聽。
耳邊傳來熟悉而陌生的憤怒地聲音: “我隻是想要一場災荒!災荒!是你說你能辦到,事成後餘錢對半分。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麽事!你……你……我女兒與此時毫無幹係,怎麽她就死了呢?!”
又是一陣雜物掃地的聲音。
又有一道陌生的聲音說:“這也是個意外,我分明是照你說的去轉述的,那道士也分明應了,說得好好的,誰知道現在冒出來這麽個鬼東西,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你說我能怎麽辦?!”
“我不管他會禍害多少人,我隻知道……隻知道我的女兒她死了!辦法是你想的,人也是你找的,現在出了事,我怎麽可能放過你?!”
夙顏聽見那屋子裏許多沉重的呼吸聲。
果然,下一刻,便是刀劍出鞘的聲音。
夙顏唏噓不已,真是奇了,老大個人,要談這種秘密的事,不去郊外找個野樹林,居然跑來酒樓大吵大鬧,是嫌沒人知道嗎?還有那個李哲峰,不是說他是老好人嗎,賑災小能手啊,怎麽聽起來不太像。
正思索著,衣服後領被人拎起來,常亦楠像拎小雞一樣把她拎回去,麵無表情道:“聽牆角可不是個好習慣。”
“你知道什麽!”夙顏說,“我今天半天,就在隔壁這個人府上,感覺我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都要與他打交道了。”
常亦楠剛尋過來,還不知她現在在做什麽。聽了她的話,又想了想方才隔壁的爭吵,眉頭都皺在了一起:“什麽意思?”
夙顏說:“那人的女兒,被一個極其厲害的妖怪殺死了。當然,這所謂的極其厲害完全是對尋常百姓而言。在我麵前,他就什麽都不是!”
“他女兒被妖怪殺死了,跟你有什麽關係?”
夙顏打了個哈欠,她該午睡了。卻還是忍著困意,將她下界的初衷以及後來的事情告訴了他。
常亦楠笑她:“你還真是樂於助人。”
夙顏諷刺他:“比不過你。”
“好了。”常亦楠說,“不管怎麽樣,你一身修為還在,保護好自己,別讓我擔心就成。”他看她打嗬欠,知道她的習慣,便說:“要不要睡會兒,找個舒服的地方?”
夙顏點頭,舒服的地方……
她想到了禦塵宮裏她睡的那張床。
真是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