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今夜月色不太明亮。
石板鋪築的古街上，刀光劍影，朔風陣陣。兩側店鋪緊閉的木門在黑夜中泛著漆黑的色澤，像無數隻窺視的眼睛。打鬥聲驚起樹上的烏鴉，長鳴著飛向天際。十來名禦塵宮的小弟子，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痛苦地蜷成一團。
月黑風高殺人夜。
華源右手手臂劃了一道極深的口子，鮮血汩汩 流著，浸濕了他藍色的衣袖。華源竭盡全力，想要把那妖孽引向城外。但很顯然，他不是對手。
夙顏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當即便施了一道定身咒。這可是她認準了的寶貝徒弟，萬一有個萬一，她找誰哭去？須知現在神界要找個弟子不容易，要找個資質不錯的弟子，更不容易。
這樣激烈的競爭，她不得不多加小心。
那一道定身咒，堪堪將那妖孽定在半空中，兩條腿還維持著往前跑的姿勢，分得很開。這一個咒術，他便再不能施半點妖法，因此很利落地墜下去，一陣劈裏啪啦的響聲後，他躺在了一堆木棍彩旗中。
他砸了別人的招牌。
夙顏走過去，那妖孽蜷在地上，臉都白了，想必是痛苦得很。她嘖嘖兩聲：“作孽啊，砸招牌這種事向來是大忌，你怎麽也不知避諱呢？”
那妖孽憋著一口氣，半天吐不出來一個字。
夙顏得了空，看了看華源的傷口，扔給他一顆丹藥。服下片刻，那血便止住了，隻傷口愈合有些困難。
華源目瞪口呆，他記得當初在小樹林裏她主動提出比試隻比劍法，他當時還以為她是揚長避短，不肯碰那內力修為。即便後來他輸了，老宮主又洞悉了她的真實身份，他也未曾想過她能厲害到哪裏去，畢竟她看起來這麽……小。可今天，他拚了半條命都沒打贏的妖精，她一個定身咒就解決了？
莫非這便是傳說中的人不可貌相？
華源一顆心髒，猶如坐在了跌宕起伏的海浪上，甚不平穩。
老半天，那妖孽總算緩了過來，兩隻眼睛瞪得通紅，仿佛要將夙顏生吞活剝了一般：“你是何人，膽敢多管我的閑事？！”
這語氣，嗯，有點囂張。即便他已被困在地上不能動彈，他也依舊很囂張。這種妖，要麽後台大得要死，要麽無知得要死。
大冷的晚上，夙顏不知從乾坤袋的哪個犄角旮旯裏摸了把扇子出來扇風。雪白的絨毛，雪白的扇柄，真真是把絕世好扇。隻她每扇一下，那妖孽的臉便白上一分。直到她有點冷了，那妖孽臉色也可與那扇子一較高下了。
夙顏纖指扒下兩根毛，輕輕吹到妖孽麵前，輕笑道：“挪，你家親戚的。”
妖孽閉著眼，不去看那兩根極其漂亮一看就出身不凡的狐狸毛。
夙顏將扇子扔到一邊，冷笑一聲，又說：“怎麽不說話了，不挺囂張的嗎？一頭五根尾巴的狐狸而已，把自己當什麽了？拽什麽拽？欺負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算什麽，有本事起來跟我打啊！”
她周身的氣息太過凜冽，一絲一毫都不剩地襲向那妖孽。妖孽看她半晌，渾身一震，恍然大悟，身子竟微微顫抖，眼中滿是不可置信：“你……你……你竟然是……”
“先別急著看我是誰啊！”夙顏笑眯眯地，極其和藹，“我給你看樣東西。”她一撩衣袖，將那手釧取了下來。小小的一圈，在黑夜中散發著淡黃的光。
“你……你……”那妖怪一瞬間臉嗆得通紅，“你竟取了我表兄弟的內丹煉製法器！你……”說著，又是一陣驚天地泣鬼神的咳嗽。
真嗆著了， 夙顏頗為遺憾地搖搖頭。
四周倒地的弟子們在華源的幫助下一一站了起來，隻有兩個傷得特別重的，被攙著，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好在並無性命之憂。
夙顏腿有些麻了，拍拍手上的灰，站起來。道：“我就知道這事跟你們狐狸脫不了幹係，果不其然！好歹九尾天狐也算妖中之王，你們不過就少了幾條尾巴，怎生就變成了這副德行？你是如此，你那一群表兄弟也是如此，不成氣候的東西。我若是妖王，定把你們修為廢了，流放到六界之外去！”
狐狸閉著眼，裝死。
適時，空中一陣陣法波動，自一團白光中走出來一名男子。淡金色的長衫，額上長了兩隻角，微微笑著。嘩地數聲，一群小弟子又將劍拔出來了，各個嚴陣以待的樣子。
那長了兩個角的妖直接忽略了一群義憤填膺的弟子，對著夙顏彎了彎腰，行禮，倒是有幾分恭敬：“妖王得知族內小輩叛逃出界，特派我來此一遭，將犯錯小輩帶回。”
地上裝死的狐狸，眼睛倏地便亮了。
夙顏不知什麽時候拿了一把花生，邊剝邊吃，甚至還拿出了一壺酒小酌一番，連個正眼也沒給他。她都如此，華源幾人更是不可能吭聲了，那兩角妖說完便在那兒站著，頗有幾分尷尬。
半晌，夙顏一把花生吃完，一壺小酒也喝完，這才抖了抖裙擺，對著華源說：“我困了，收拾一下，回去吧。”
華源點頭，兩名弟子立即會意，上前去拖那
亮了眼睛的狐狸。豈料那兩角小妖方才雖恭敬了一番，卻也是個不好相與的，一掌避開兩名弟子便護在狐狸前邊，聲音低沉：“妖王之令，不得不從，恕在下冒犯了！”
話落，結了道手印便去解狐狸身上的定身咒。兩道術法碰在一起，激出耀眼的火光，頃刻間，那狐狸一頭如絲如墨的秀發便被燒了一半。他身子幾番掙紮，發出兩聲哀嚎。
兩角小妖氣得不輕，這定身咒是夙顏下的，他解不開。
夙顏看著那僅餘一半的又亂又焦的頭發，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妖王打的什麽鬼主意，人命在你們眼裏算命嗎？若是這隻狐狸放回去，豈不又是逍遙自在。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捉到他，怎麽可能讓你帶走了去。”
兩角小妖再次強調：“這是妖王的命令！”
“妖王就妖王，與我何幹？” 夙顏說，“若真像你想的那樣，妖王一句話我就百依百順，那豈不是相當於妖族大軍眨眼間便攻上了九重天攻進了天宮攻進了紫燁神宮這般荒誕無稽。今日你要走便走，若是非要帶著這個狐狸，那我便連你一起解決了，也算為六道輪回貢獻一點微薄之力！”話落，兩角小妖直愣愣地站著，再不敢有所動作。
兩個小弟子身強力壯，合力便拎起那隻狐妖，跟著華源走在前麵。夙顏走了兩步，又頓住，聲音暗含警告：“回去告訴妖王，南海的事情，可千萬要想清楚了。否則他日冊立大典後，我便親自上門討教！”
兩角小妖站在原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腳邊還躺著把扇子，是狐狸皮毛做的。他怎麽就忘了，這人不是別人，是神界號稱空前絕後的夙顏上神。他的話，妖王的話，又怎麽可能阻止得了她。而現在，南海一事，又得變天了。
因拖著一隻狐妖，一行人走得有點慢。
華源握著劍，慢慢移到了最後麵。夙顏就走在稍微靠前的位置，一蹦一條，很輕鬆的樣子。
他不由得想起方才她威脅那兩角小妖的樣子，從容，冷靜，沒動半分怒氣，嘴角甚至還有點笑意，那一身氣勢卻生生壓得人喘不過氣。聽她與那妖的交談，似乎她連那妖王也一並威脅了。
之前在宮裏，他們都稱她為仙子，尊重有之，卻從未想過她在神界有如何如何高的地位，她似乎也是這樣，從未有過半點神仙的譜。可如今……
我滴乖乖，不過就一個禦塵宮，怎麽就引來了這麽一尊大佛？
他視線落在她身上，除了那一身濃鬱得難以想象的靈氣，實在看不出她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前邊夙顏察覺到他的視線，腳步微停，與他並肩齊走：“看你眉毛都快皺成一根了，有什麽問題？”
華源點頭。
夙顏心情頗好的樣子，示意他快問。
華源清了請嗓子，問的卻是另一個問題：“之前對那狐妖講話時，你說你一早便知道這事跟狐狸有關。這個一早，是什麽時候？”
是這個問題……夙顏有些失望，卻也回答他：“我第一眼看到李家小姐死狀的時候。”
華源表示不懂。
夙顏又說：“狐狸，尤其是天狐，最厲害最寶貝的，便是那尾巴。那李家小姐的頭發在床沿和脖子上纏成那幅模樣，就跟狐狸的尾巴纏人一個造型，隻要是見過狐狸尾巴的人，都看得出來。”
華源：“……”他也見過狐狸尾巴，怎麽他就沒看出來？又問：“既然尾巴這麽厲害，那那隻狐狸為什麽不用尾巴勒死人，卻要用她的頭發？”
“不是說過嘛，狐狸最寶貝的就是他們的尾巴。”
華源明白了，舍不得。他視線又落在夙顏手腕間淡黃色的珠釧上：“這是那狐妖的表兄弟？”
夙顏看了眼手腕，點頭，頗有些唏噓：“他說是，那便是咯……”
隨後，華源才知道，這位今夜風光無限的仙子，幾十年前卻有如此憋屈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