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這個幾十年前,具體是六十四年半以前。
照夙顏的話說,她是來人間走了一遭,便對上了一大群妖怪。至於這妖怪是怎麽對上的,她甚嚴肅,說這是一個秘密。
那群妖怪在妖族也算是王族成員,縱然不是直係,卻好歹沾了個邊,因此身份不低。修為雖沒有今天捉的這個狐妖高,卻也能勉強算個不低。那時夙顏初出茅廬,不知道打得過我就打打不過我就逃的道理,與他們死磕了一架。後果很慘烈,她重傷昏迷,骨頭都險些被狐狸的尾巴勒斷。
原來狐狸尾巴的領悟,竟是來自這裏。
但華源接受不了的,顯然不是這件事。
在她口中的六十四年半以前,她還是個菜鳥,六十四年半後的今天,她的修為卻高深到了這樣的地步。
華源受到了驚嚇,莫非天上土生土長的神仙,修煉起來都是這樣的速度?然而今天晚上卻足以讓他確定,一個敢跟妖王叫板的神仙,她必然不是一個普通的神仙。
一定是她身份不一般的原因,華源想。
夙顏說完那一段足以讓她顏麵盡失的往事,悠悠長歎一聲,補充一句:“知道什麽叫年少無知嗎?知道什麽叫愚不可及嗎?知道什麽叫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嗎?這便是了!”
華源點頭,表示受教了。
兜來繞去一大圈,終於勉強達到了她想要的效果。夙顏清了請嗓子,試探著問:“你說,我是不是很厲害?”
華源點頭:“的確很厲害!”
“是不是很會頓悟?”
華源想了想,方才她那一番自我批評勉強也能算個頓悟,遂點頭:“誠然很會頓悟!”
“是不是很好相處,平易近人?”
華源打量一番她扔進人群便看不見頭的個子,點頭:“必須很平易近人!”
夙顏賊笑:“那我聽說,你其實並未正式拜老宮主為師?”
華源麵色不變,依舊點頭:“確實沒有……”
“那你覺得拜我為師怎麽樣?”聲音略有興奮。
華源點頭,點過頭後反應過來:“你說什麽?”
夙顏仰天大笑三聲:“我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華源:“……我並無拜師的打算。”
夙顏卻早已興奮得不行,一溜煙溜到前麵去了。
夜色濃重,夜露一重一重地籠下來,隻覺得衣衫上都沾了些許濕意。周遭巍峨的大山在黑夜中不大看得清楚,幾乎與腳下的土地融為一體,黑黢黢的,伴著點不大明亮的月光和森冷的風,陰曹地府也沒有這種意境。
夙顏一雙手凍得冰冷,搓了又搓都不太管用。她想著,這一段路程,走得委實太慢太久了些。
定身咒就快失效了,夙顏又捏了個訣將狐妖變成一隻醜得出奇的狐狸,便於攜帶。
夙顏嫌棄地撇一撇嘴:“本來就夠討厭了,就指望著你這身皮毛能給你賺個好印象,誰知你這皮毛醜得這樣經典。”
一旁拉著狐狸的兩個小弟子,嘴角齊齊抽了一抽。
天光漸亮,帶著一絲昏黃。
朦朦朧朧間,竟已能看清腳下的山。
夙顏摸了摸絲毫餓意都沒有的肚子,又看了看越來越亮的光,覺出了一絲不對勁。
華源與她對視一眼,也察覺出了異常。
一行人加快速度前行,前方光影顫動,頭頂一片火紅火紅的天。
那是……禦塵宮的方向!
華源當即臉色慘白,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夙顏跟上去,一路疾馳到禦塵宮議事殿外。
整座宮裏沒有一個人影,隻有議事殿上的熊熊烈火以及木頭房梁砸下來掀起的漫天塵土煙霧。周遭的樹也漸漸被點燃,火勢蔓延,迅速吞噬掉火光照亮的一片淺綠。
華源怔在殿外,烈火將他的臉映得通紅。這麽大的火,卻沒有一個人來救,誰都知道那意味著什麽。或許,他們就在這殿內,一邊掙紮一邊等待,生命在這種渺茫的希望中一點一點流逝,消失殆盡。
突然間,華源瘋了一般,尋了條空道風一般衝進火場,夙顏想拉住她都來不及。
身後那群捉狐妖的小弟子趕了過來,對著劈裏啪啦的火花失聲痛苦。來不及多想,夙顏在周身下了道結界,跟著衝進去。
就在剛才,她在這火場四周察覺到了魔族的氣息。不是常亦楠的人,那邊極有可能是姣池或魔鈅王的手下。
大殿內濃煙滾滾,仿佛冬日清晨最大最重的霧。夙顏呼吸都困難,看不清前路,偏偏華源還瘋了一般到處亂竄。四周都是塌下來的木頭,還冒著青黃的火焰。夙顏稍不注意便一腳踩上去,裙擺跟著燃起來。
四周都是火,想施個法術喚點水都辦不到,好在乾坤袋裏有夙笑為她準備的蜂蜜水。夙顏掏出一大罐,嘩嘩倒在裙擺上,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華源。
華源沒有應聲,倒是夙顏手臂突然被人一拽,她回頭看到華源煞白的臉。夙顏一直咳嗽,還來不及說話,華源便拽著她一路繞了出去。
身後,巍峨的大殿轟然倒塌,塵土紛紛揚揚,在火光裏看得格外清晰。身前,一堆小弟子眼睛都哭紅了。
夙顏劈頭蓋臉便是一頓罵:“你是蠢貨嗎?那麽大的火往裏麵跑,燒死了知不知道!死了你想救誰?!死了沐衡怎麽辦?!”
四周突然一片靜謐,除了火中細碎的炸裂聲和交織著的空中風的聲音,竟再也找不出第三種聲音。
她罵得厲害,華源也就這樣受著。方才他衝進去尋了一圈,在大火中才算看清楚,這根本就是一座空殿,並沒有人在裏麵。他好不容易頂著大火又跑出來,才聽人說夙顏追進去找他了。
隻是……
“沐衡是誰?”
“你老婆!”夙顏沒好氣地吼。
“……”他什麽時候有老婆了?
夙顏卻沒再理她,從倒塌的議事殿繞過去,追著那股魔族的氣息去找人。
她是天靈體,對各類氣息格外敏感。
一路追到當初第一眼見到老宮主的山洞口。
此處隻看得見議事殿上空的火光,沒有灼人的熱度,沒有劈裏啪啦雜亂可怕的聲音。夜風陣陣,寧靜幽遠。遠處天上一片火紅,像傍晚熱烈燃燒的晚霞。
這一切,美得像夢境。
可就是在這樣美的夢境裏,躺著橫七豎八鮮血淋漓的屍體,殘肢斷臂隨地可見,有些屍體胸腔被破開,內髒流了一地。兩名男子護在老宮主前邊,她見過,是禦塵宮的兩位長老。一名斷了手臂,健全的那隻手臂緊緊握著劍,另一名長老右胸口破了個洞,僅用微薄的止血術止著血。老宮主半靠在石壁上,嘴角掛著一縷鮮血,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十歲。其餘弟子要麽倒在地上,要麽圍在三人四周。一群人半數隱在黑暗中,臉色晦暗不明,恐懼和憤怒在空氣中交織,沉重而壓抑。
而他們的左前方,山洞前邊最明亮的地方,站著一名女子,黑衣紅發,飲血般的眼眸與紅唇,身姿妖嬈,如暗夜裏隱藏的吸血鬼。
姣池看著夙顏,蓮步輕移,竟是向她行了一個禮,似笑非笑:“上神,好久不見。”
夙顏生平第一次,氣得臉色發青。
風勢凜冽,狂風卷起她墨黑的長發,在空中飛舞,交錯,像墨色海洋中一簇隨水波蕩漾的黑藻。她衣袂紛飛,身姿屹立,宛如黑夜中俯瞰眾生的遺世神邸。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隨即便是幾道迅速晃過的人影。華源與另外幾名弟子,一齊擋在她身前。
姣池眼眸一轉,發出一聲嗤笑。
“讓開!”
聲音如墜了冰,刺啦一聲劃過麵前沉重的死寂。華源身子一震,難以置信地轉頭看她。
這哪還是當初的那個夙顏。
她臉色慘白,嘴唇也慘白,毫無血色,緊緊抿成一條線。她睫毛上有新凍成的冰渣,淩亂的發絲覆蓋在上麵,露出半隻血紅血紅的眼睛,一動不動地鎖著姣池。那眼神,冰涼,冷淡,嘲諷,執拗,嗜血,瘋狂。她身子在寒風中微顫,手上握著一把湛藍的劍,淩厲的氣息自她身上迸發出來,震裂了華源手臂上的傷口。
空氣中,血腥味異常濃烈。
擋在麵前的幾人紋絲不動,她一揮手,幾人悉數如斷線的風箏飛出去,狠狠砸在地上。
夙顏一步一步跨出去,每一步,都似踩在人心坎上。
姣池看著她,竟無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夙顏的聲音,如淬了毒,像極北苦寒之地刮的冰風:“姣池。”她說,“到底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動我身邊的人!”
“你最在意的是誰,便是誰給我的膽子!”
“嗬!”她冷笑,“算算以前,你好歹算個魔界公主。可你別忘了……”她血紅的眼眸掃過她絕美的臉龐,眉梢微挑,“別忘了你是誰,我又是誰。人活一輩子,最怕的便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你以為,我若真的要殺你,你還能有命活到現在,還能仗著你那點不起眼的修為,在這些凡人麵前囂張?!”
最後一句話,她幾乎是吼出來的。
姣池說:“身份?你……”
“啪”的一聲,迅雷不及掩耳,夙顏一掌扇上她的臉:“少和我提身份!在我眼裏,你算什麽?!”
火光漸滅,窒息的黑夜裏,隻聽得到一片沉重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