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火光消失,僅餘的一絲月光也埋入厚厚的雲層。不知什麽時候,天竟下起了下雨,點點滴滴,淅淅瀝瀝,落在臉上,冰涼的一片。黑暗的氣息籠罩下來,像套上了一個密不透風的袋子,分明是這樣廣闊的空間,卻是一陣窒息的無力感。
夙顏再上前一步,手中湛影倏地脫手,一飛衝天,在空中帶出陣陣電閃雷鳴,疾風驟雨,一聲尖銳的長鳴後,飛回夙顏手中。
銀白的閃電,手臂那樣粗,接二連三地劈下來,將在場每一個人的臉映得忽明忽暗,映出夙顏地獄般殘忍可怕的笑意。狂風呼呼刮著,夾雜著豆大的雨滴急促地潑在眾人臉上。夙顏漆黑的長發順著雨水沾在臉上,又在身後狂風中肆意飛揚,在暗夜中,像能攝人魂魄的鬼魅。
嘩啦一聲巨響,遠處一顆樹被天雷攔腰劈斷,殘肢落葉散了一地,散發著刺鼻的焦臭味。
夙顏握著劍,一分不差刺向姣池的心髒,四周的魔族紛紛撲過來護著姣池,夙顏重重一揮手,靈力帶起狂風卷起一堆人重重摔在地上,口吐鮮血,再也難動半分。那一劍,帶著力破萬鈞之勢刺向姣池,她竭力躲避,卻也被刺穿了肩膀。湛藍的劍身,穿過她單薄的肩,被染成了紅色,鮮血順著劍尖聚股流下,浸入她高貴的黑袍,不見蹤影。
姣池難以置信,握著劍身,半跪到地上。
不過短短六十年,她的修為,怎麽就到了如此恐怖的地步?上次她不也不是父王的對手嗎?
夙顏一個反手,湛影從姣池體內抽出,滾燙的鮮血噴濺出來。姣池隨著她的動作,借力使力,一個翻身便躍起來。身子還未站穩,一條血紅長鞭便揮向了夙顏。
半空中,電閃雷鳴更為放肆。
這一場大戰,很多很多年以後,在此時的小弟子已經一步一步走到了長老的位置以後,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那個血雨紛飛電閃雷鳴的夜晚,夙顏仙子,一把長劍挽成絢爛的劍花,一退一進,一劍一劍地割破那名妖媚的魔族女子的身體,足夠狠辣,卻不會傷及她的性命。鮮血濺上她慘白的臉頰,再被雨水衝刷幹淨,如此往複,直至那一手便血洗了禦塵宮的魔族女子倒在地上,形容慘敗。
夙顏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蹲下,沾滿鮮血的手捏住她蒙著麵紗的下巴,狠狠一掰。姣池奄奄一息,望著她,目光如淬了毒。
“我不會殺你。”夙顏說,“你得好好看著,看著你是怎麽失去一切,痛不欲生!看看你是怎麽,為今日的一切付出代價!今日他們受的罪,來日我必定會百倍千倍地還回去!”姣池張了張口,沒說出一個字,隻扯了個嘲諷的笑。
最後一句話,當初她被囚在滄闌宮的地牢時,她也對夙顏說過。
夙顏看她一眼,似乎連話都懶得再多說一句,就要起身。
姣池趴在地上,突然就拽住了夙顏的裙擺,狠狠地,堅決地,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夙顏看下去,她泛白的薄唇一張一合,聲音雖弱,卻比任何時候都要肯定:“這個世上,你誰都能殺,就是不能殺我。否則……”她嗤笑一聲,“否則,他會恨你,恨你一輩子!”
夙顏仿佛沒有聽到一般,也實在不想再理她,揮劍斬斷了那一方衣袂。姣池卻突然放聲大笑,幾近癲狂:“我知道你不信!”她極其誇張地笑著,“但你不得不信!否則,今天晚上這樣大的動靜,他又派了人監視我,怎麽可能不來阻止我?!”
夙顏背影微微一僵。
姣池見狀,收了笑聲,低聲說:“夙顏上神,就算你再厲害,再風光,有些事,十個你也比不上一個我。不然你去問問他,為什麽當初不來救你,為什麽遲遲沒有取我性命為你報仇雪恨?!你真以為她不殺我,是顧忌我父王顧忌伊紅教嗎?!”
“你倒是想想,六十四年前,他突然就對你那麽好。六十四年後,你命懸一線之時,他怎麽又袖手旁觀,你逃出去後他又怎麽順勢哄你求你原諒,怎麽三兩句話便將事情揭過去?!”她聲音篤定,帶著挑釁,“你又知不知道,他都背著你,與你身邊之人做了什麽樣的交易?夙顏上神,叫你一聲上神,真是諷刺。要知道,即便你現在動一動手便能殺了我,可在他麵前,依舊……”
“你住口!”
傾盆大雨中,夙顏眼眸通紅,帶著嗜血的殺意,身子不住地顫抖。
她不想聽姣池講話,但很顯然,她都說對了,每句話,每個字,都打在她心坎上,鮮血淋漓。
當初,當初……
當初,她隻當常亦楠是來不及去救她,並不敢想象,他是在袖手旁觀。如果真是這樣,那他……那他……
試問全天下,還有什麽事是比愛人眼睜睜見你受苦受難卻無動於衷更令人心碎的。
腦中閃過風湖山破敗的房屋,堅硬的地板,冰涼刺骨的湖水,暗夜裏不時閃過的刀光,那與今夜如出一轍的衝天火光,還有她滿身的傷。無數片段忽然湧入腦海,淩亂,血腥,殘忍,像眼前的一幕。頭很痛,痛得她難以忍受。
她最怕痛了,恍惚間,她覺得自己被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又像被人扔進了寒冬臘月結了一層冰的湖裏,冷,窒息,痛苦,頭頂是堅硬的冰層和浮動的水藻,她見不到光,呼吸不到空氣。她覺得她要死了。可常亦楠呢,為什麽不來救她?為什麽不伸隻手將她撈起來,為什麽要讓她一直痛苦下去?為什麽?!她就要死了啊,天都黑了,是到了冥界了嗎?
她眼前一片猩紅,什麽都看不見,隻有漫天洶湧的血光,血光中有常亦楠遠去的身影。
“啊!!!”
她尖銳的尾音劃破虛空,劃破了四周窒息的沉默,劃破了天邊越來越亮的一道光暈。突然間,華源並著五六個弟子,紛紛撲過來拖住她。天邊光暈漸漸靠攏,從裏麵走出的司嘉和夙笑,同樣瘋狂地撲向她,攔住她。狂風肆虐,她渾身冰冷,卻還能使力推開四周或輕或重的禁錮。她看不見華源緊皺的眉頭,看不見司嘉與夙笑焦急的臉,她收了劍,如一滴水匯入了無盡的黑暗的海洋,蹤影難尋。
最後一道閃電劈下來的那一刻,她隻留下三個字:“放她走!”
那個她,當然是指姣池。
夙顏一路疾行,從人界飛過東海,再取道神界西邊荒野,進入魔界。一路上,碰見了許多人,一個都未認出她來。就算有看到她臉的,也似看到了瘋子一般連連避開。
誰會想到,堂堂一界上神,會這樣狀如瘋魔,形象全無奔在大路上。
而這些避或不避的人,夙顏一個都未看見。她從頭發尖尖到腳趾頭尖尖,都隻在想一件事――有關姣池,她要找常亦楠問個清楚。
問他是不是從始至終,真的非姣池不可,即便隻是在某些事上。問他是不是從始至終,都隻是將她排在他的天下江山之後。問他是不是從始至終,都在利用她對他的感情獲取寬恕,一次又一次。
那是她這輩子唯一深愛的人,要成親的最親密的人,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魔族之內,正是初夏的晴朗好天氣。天上的雲,一朵比一朵漂亮,地上的花,一枝比一枝燦爛。她穿著血雨交織的衣裳穿梭其中,格外突兀。
很快便到了滄闌宮。
她形容頗為狼狽,守門的侍衛沒認出她,攔著不讓她進。夙顏心底一陣煩躁,怎麽也控製不住,一掌向那侍衛揮去,打得他口吐鮮血,倒在地上極其淒慘地叫了一聲有人硬闖滄闌宮。
緊接著,便是一隊一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侍衛。侍衛握著武器,見同伴受傷,格外憤怒,而夙顏闖的是滄闌宮,便更憤怒了。可恨一群連隻蒼蠅都能圍住的侍衛,竟沒有一人認出此時的夙顏。
很快,侍衛便將夙顏團團圍住,拔劍相向。
夙顏被接二連三的血光刺激,魔怔了般,想殺人的心怎麽也止不住。滄闌宮的守衛實力不俗,又勝在數量,夙顏打得很暢快,手中長劍帶起串串血花,晃得人眼花繚亂。她從未想過,自己的劍,有朝一日會對著常亦楠的人刺下去,幹脆利落,不留半分情麵。腦中一遍一遍劃過姣池淒厲的言語,狠毒,漠然,又不停的閃現著常亦楠的臉,淺笑的,寵溺的,縱容的,無奈的,心疼的,每一張臉,都是那樣美好。怎麽就會像姣池說的那樣,利益在前,真情在後。
劍風刮在臉上,生疼。前方假山旁閃出一道人影,慌亂,焦急,一邊跑一邊吼著什麽。夙顏眼眸通紅,心中隻有一片殘忍的殺意,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那人影越來越近,最終一聲尖銳帶著怒氣的嘶吼穿透夙顏的耳膜:
“住手!”
是晉宇。
不是常亦楠。
她一瞬間清醒過來,看著滿手鮮血,看著四周伏了一地痛苦呻、吟的侍衛,才明白自己做了什麽。
他最信任的人近在眼前,她卻沒了再邁出一步的勇氣。湛影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她連連後退好幾步,腦子似要被人撕開,頭疼欲裂,眼前幻影重重。她再也受不了,在一片昏天黑地的視野中跌跌撞撞往外跑。初夏清涼的風拂過,像常亦楠溫柔撫摸的手。轉瞬間,她淚流滿麵。